福嘉带着几个人赶到东厢房,见兰烽侧身坐在厅堂内,一身干净的石色长衫,墨色乌皮靴。他坐着吃着一碗面,捧着碗,模样十分端正。
福嘉的绣鞋踩在门槛外,她将兰烽从上到下仔细看过,确定对方没有缺胳膊少腿,一颗心才落下来。
兰烽听见外面动静,也放下碗,把筷子放好:“殿下早。”
福嘉快步跨过门槛,走过去:“你吃你的,别见外。”
兰烽看着碗里不多的面条,又吃了几口,福嘉就趴在他对面的桌子上,乖巧的等他吃完。
天气暖和了,又是在家里,福嘉没有披袍子,只在杏色抹胸外披了一件厚织锦褙子,露出了雪颈和纤细的锁骨。
兰烽没做声,吃完面,又喝了一大碗散茶,算是吃完早饭。
福嘉见他锯嘴的葫芦似的,这才开口问他:“打猎辛苦吗?”
入目都是晃眼的白。兰烽不想把视线停留在眼前的小娘子那里,他看着婢女们收拾碗筷:“不辛苦,比在宫里当差有趣多了。”
福嘉看他满脸都写着“心虚”二字,却死活不开口,干脆挪着凳子坐到他面前:“怎么不看我。”
兰烽喉结动了动,慢慢扭过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与她对视。
他的睫毛很长,睫羽下压着的瞳孔是泛着灰色的黑,黑白分明,眼神安静笃定。清晨的光穿着窗棂,一道条状的阴影落在他唇边。福嘉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的手指摊开,掌心放在木桌子上,感受着些许凉爽。
这间屋子平日没人住,很空旷,府中婢女们勤快,将里面洒扫的干净,还偶尔熏香。两扇雕花门半敞着,清晨的风从屋内穿堂而过,抚在福嘉垂在肩头的一缕碎发上。
兰烽先开口,转移了话题:“这是升州菜?”
福嘉点头:“是啊,我在升州待到五六岁,才来的西京。”
兰烽这才想起来,福嘉的阿耶,在当皇帝之前,是吴王世子。
答完这句,福嘉忽然想到什么,视线跟随端着碗筷出去的婢女。碗里面果然清汤寡水,只飘着一篇绿油油的葱花。
福嘉皱眉道:“不是请了个并州的厨娘?”
婢女行礼,小声道:“没想到驸马忽然回来,厨娘前日告假,白姑姑就准了。”
福嘉只好道:“哦,好吧。”
兰烽对吃的并不讲究:“厨娘难得休假,让她先歇着吧。”
虽然升州菜他的确有些吃不惯,像阳春面,大煮干丝这一类尚可。汤包、鸭血汤和花花绿绿的糕团,也不是不好吃,就是不管饱,仿佛吃了个空气。
福嘉叹了口气:“先委屈你吃几天清汤寡水,等厨娘回来给你加餐。”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阳光,决心不在戏弄他了。她拍掉手心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既然你立了功,有了几天假,就自己好好休息吧,我先去逗你弟弟玩儿啦。”
兰烽道了声“好“,以为她那边糊弄过去了,坐在原地目送她往后院儿走。他回来时骑马牵动了伤口,疼倒是小事,患处裂开,恐怕耽误几日后的伴射。
福嘉走了没一会儿,一个小黄门小跑过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捧着个深酒红色的藤篮,篮子上盖着绒布。
小黄门行礼道:“驸马先垫垫肚子。”他指着藤篮:“这可都是府上的宝贝,殿下说驸马今后或许用的着。”
兰烽掀开藤篮上绒布,看见里面放满了小小的漂亮瓷罐子,一看便是宫里贵重的御药。
兰烽随手拿起两个,分别是止疼药和止血药,再拿,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转头看食盒,里面是香喷喷油滋滋的烤馍。
兰烽心中一阵暖意。把篮子提回房内,又翻了几个用得着的药瓶随身带着,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想立刻去后院找她。
后院里,福嘉在巡视她养育的狼崽子兰泽。白禾找了个好脾气的穷书生,来教兰泽和小宁一些简单的学问。
穷书生姓丁,每两日来一次。今日他不在,福嘉就决定自己动手考考兰泽。
昨天才教了三字经,福嘉便考了他几句。
兰泽桀骜不驯:“你又不是夫子,我干嘛告诉你。”
福嘉晓得他是在谈条件,她这次却不想顺着他:“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就当你不会呗。”
兰泽气哼哼,张口就把昨日教的内容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福嘉很惊喜:“可以啊。”
兰泽得意洋洋,把还没教的背下来,又举一反三的背出尚书里相关的内容,最后甚至几句话解释清楚了。
福嘉小时候同皇子们一道,在太傅那里听学读书,见过不少重臣子弟来伴读。这其中,以曹暄鹤为翘楚。
但凭福嘉的感觉,兰泽比他伶俐更甚。她心中暗道,兰景延的孩子,果真是聪明。她嫁给兰烽这买卖,做的属实不亏,卖一还赠一呢。
兰泽看眼前这蠢公主诧异的表情,心里不知道多受用,他赶紧继续提要求:“厉害吧,对了,锋哥不在,我能不能……”
“我怎么不在?”兰烽这才施施然从角落走出来。
福嘉站起来,关切地看着他的腿:“你怎么来了?”
兰烽走了几步,步履生风,行动无异:“来看看二郎。”
兰泽才不领他的情,又不怎么敢在大哥面前造次,吐着舌头溜走了。
福嘉远远望着他,指着兰泽溜走的方向,裙摆微动:“二郎走了。”
兰锋看着她,眼神却有些闪躲:“那就……来谢谢你的药。”
福嘉笑了:“我还以为你要继续嘴硬。”
兰烽走过来,在福嘉身边,兰泽原本的小凳儿上坐下,抬头看着她:“不会。”
福嘉蹲下来:“哪里伤了?”
兰烽道:“皮肉伤,好的差不多了。”
她性子倔,手按在他膝盖上:“给我看看。”
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滚烫的热度。手的主人似乎焦急之下忘却男女大防,先是捏了他的膝盖,确认腿没断,又要掀他衣摆。
兰烽按住这只作乱的手:“殿下!”
福嘉一时情急,怕太子伤了他,心里愧疚急切。被他一提醒,方悻悻地松开手,站起来:“我就看看,是不是皮肉伤。”
小宁没眼色,站在一边,伸长脖子,也想看看。
这时候兰泽突然不晓得从哪里,又折返回来,拉着小宁和随侍的穗穗:“走走,陪我玩。”
小宁关切道:“大郎受伤了!”
兰泽满不在乎的拉着他们后退:“大哥皮厚肉糙的,挨两刀也没事。”
人都走光了,福嘉坐在一旁,捏着一把镂空的团扇虚扇着:“躲什么,又不是黄花大闺女。”
兰烽有些难堪,但还是乖乖在院子里,把受伤那只腿的靴子脱了,又卷起裤脚,松开纱布,把伤处露出来。
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股腥味。
伤口比福嘉想象的还要可怕,血没完全止住,纱布上血迹斑斑,外翻的皮肉狰狞,乌黑的血块凝固在上面。
福嘉骤然想到,她死前宫中倒伏的那些尸体。又想到太子前世死后,她站在棺木旁,看见他身上那些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兰烽见她脸色不对,把裤腿放下来遮住:“吓到你了。”
福嘉闭了闭眼睛,脑中思绪万千,太子死的那一刻,她满脑子都是恨。可是太子杀了那么多东胡人,那些人的苦痛呢?不说远的,兰烽受的伤就与他脱不开关系。
兰烽见她脸色白的像纸,也顾不得其他,握住她的肩膀:“殿下,你晕血吗?”
福嘉在摇晃中回过神来。
“你回来吧,”福嘉镇定下来,看着他:“或者你要是愿意留在殿前司,就去别的地方,别和太子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