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细雨如丝。覃窈在微凉的雨雾中失魂落魄地走着。晚风吹得她衣袂翩跹,也使得她更显纤弱单薄。
“姑娘。”有人喊住了她。
覃窈呼吸微微一紧,转头茫茫然看着,此刻她并不该认识的人,端王容昭,当今皇上的八皇叔。
容昭穿着青色的锦袍,衣上有金银双线绣的隐约纹路,低调而华贵;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玉冠下的眼睛温和明亮。因为体弱畏冷,家仆给他披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繁冗的衣着并未使他显得臃肿累赘,却衬得他越加清弱俊秀。
覃窈看着容昭,面上神情依旧是迷惘脆弱的,似乎还沉浸在因养母而生的悲痛里。
心里却想起了,仿佛还在昨天,容昭那混杂着野心与狂热的眼神。
许是因为受覃婉的影响,覃窈骨子里更易亲近知书达理、温柔谦和的人,所以上辈子她才轻易掉进容昭的圈套,最后却是让容凛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这辈子她不会再被骗了。过去的感情已经过去,她不会再为容昭浪费一丝一毫。
覃窈看着容昭,容昭也看着覃窈,双十年华的女子,容貌精致绝伦,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此刻迷离着,眼角泛红,眼睫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海棠含露、梨花带雨,大约就是这样的光景。万般地楚楚可怜,令人恨不得给她捧上心脏。
容昭自认心冷如铁,此刻也是暗自动容,但他很快将那无谓的悸动压下去。毕竟方才,他在“明月”隔壁,已将覃窈质问林少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容凛曾派人去渠县寻找一名女子。而现在,渠县的女子来了京城。会是凑巧吗?
他不会放过一丝可能。
容昭眼露悲悯,嗓音越发低沉柔和,“雨冷风寒,女儿家要爱惜身体。”
他将手中竹伞送到覃窈面前。覃窈视线低下,迷惘地看着那伞柄。容昭将伞又往前送了送,覃窈终于接过。
“回家吧。”容昭浅浅一笑,转身走进了雨里。太过殷勤令人生疑,他觉得这样点到为止刚刚好。覃窈会记得他的。
覃窈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表情从茫然变成了冰冷。
且走且看吧,安知这辈子,谁是那网中雀,谁是那布网人。
覃窈撑着容昭送的伞,不紧不慢地往秦府方向走着,没多久,在街角的地方遇到秦四。原来是秦四不敢走远,在那里等着覃窈。
覃窈回到府中,明显感觉到,府中众人对她态度变了,遇到她会行礼,口中唤一声“大小姐”。背后原因,大约是秦仪终于确认了她的身份。
秦仪虽承认了覃窈的身份,但终归心中有气,没有过问这个女儿,吃完晚膳便回了自己房中。
于是覃窈回府的时候,只有管家秦华迎了上来,一见覃窈,脸上的焦急化作喜悦,“小姐你可回了,怎么淋雨了?”
覃窈淡道,“不碍事。”不过是演戏淋的几滴雨,算不得事。
秦华便转了话头,“那可吃过晚饭了?”又吩咐夏荷,“快把晚膳送到小姐房中去。”
秦仪虽然宣布了覃窈的身份,但还未给她分配下人。这等事该周氏做主,但秦妍气回了房,周氏便安慰她去了,倒是疏忽了覃窈。
秦仪便暂时让夏荷伺候覃窈,回头再与周氏说。左右周氏仁善,不会与人为难。
秦华吩咐完,又引着覃窈,“小姐,你的房间在西院。吃穿用度老爷都安排好啦,他是心疼小姐的。”
秦华想当和事佬,覃窈却只笑了笑,并不答话。西院无论是家什还是自然环境都比不过东院,秦仪也没想过要给她更换,这便叫心疼了?何况后来秦华说漏嘴,秦妍的东院才是覃窈小时候的住所。
不过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以后她会站在容凛身边,秦府的这一切,她压根看不上眼,就让秦妍去累死累活地争罢。
她不仅要笑看秦妍累死累活地争,还要在秦妍累死累活之后,饱尝一无所有的痛苦。
覃窈由秦华引着回了房间,又在夏荷的伺候下用了晚膳,清洗去一路风尘。
虽夏荷不敢与覃窈多说,但伺候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西院下人少,主仆之间不说话,更显寂静,但覃窈喜欢这种静谧。
最后覃窈让夏荷找了书来安心看阅,而东院却是鸡飞狗跳。
秦妍被气得回了房,本以为父亲会来哄哄自己,但秦仪自己也在生气,一时没有理会疼爱的女儿,秦妍便更气了。
秦妍身边围满了人,各端着银耳、燕窝、甜粥,周氏坐在她身边,心疼劝道,“何必与一个没有爹娘教养的粗鄙丫头置气?多少用一些,省得饿坏了自己。”
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秦妍也不必拿捏大家闺秀的气度,只气道,“就因为她是个粗鄙的丫头,我怎么能容忍她爬到我头上?父亲说我们都是嫡女,可长者为尊,她长我幼,生生压我一头,我怎么能不气!”
听说覃窈从渠县那种听都不曾听过的小地方来,秦妍还以为将见到的,必然是一个衣衫破旧、神情畏缩、面黄肌瘦、惹人耻笑的丑丫头。谁知覃窈衣着精良、神情从容,容貌气质更是美丽如仙,生生将秦妍衬得平庸起来,这让秦妍如何不气。
周氏皱眉,她与秦妍心意相通,也心烦于秦妍的那些烦恼,甚至比秦妍还烦恼。
她出身于商户,靠容貌与小聪明入了秦仪的眼,但毕竟不如一般贵女那样知书达理,心中总有两分自卑。好不容易将秦妍培养成掌上明珠,她如何能忍突然冒出来的元配女儿压秦妍一头?
气归气,不能让女儿伤了身体。周氏道,“固然我也恨不得她和那个短命鬼一起死了,但她毕竟活着回来了。你爹顾念血脉亲情,你也不能与你爹的决定较劲。不如先消消气,等吃饱了再想想怎么解决那个麻烦。”
秦妍被说动了,慢慢吃了几口。
周氏边看着她吃边宽慰她,“毕竟是穷乡僻壤来的,上不得台面,如何能与妍儿比。等她出几次丑闹几次笑话,你爹自然恨不得她走。”
“等,我只要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就等不了!”秦妍咽下口中燕窝,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不无恶意地笑了起来,“她今日敢羞辱你,我必然要她羞辱十倍。明日安阳郡主不是举办赏花会么,便让她去长长见识好了。”
周氏很快便明白了女儿的意思,遂也笑道,“妍儿的办法好。”
秦妍打定主意第二天必然让覃窈出丑,心头顿时畅快,很快将燕窝喝完。周氏见女儿开心,松下也一松,回自己房中伺候秦仪去了。
秦妍擦了手漱了口,想想明日覃窈的遭遇,心中十分愉快,带着婢女出门散步消食。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覃窈的西院。
秦妍让贴身婢女春桃去敲门,敲了半晌,却无人开。
只因覃窈早就知道,今晚秦妍必然会来。上辈子秦妍进来,故作亲热地,将她从衣服到家什都奚落了个彻底,这次覃窈早有准备,吩咐夏荷不要开门。
夏荷站在门内,听着门外的敲门声由轻到重,手指绞紧,惶急得快要落泪。她知道门外是秦妍,两位小姐她都不敢得罪,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心里暗骂运气不好,被派去接覃窈,从此被这个煞神套牢。
覃窈正坐在软榻上看书。幼时覃婉温柔教她读书写字,覃窈便爱上了与书为伍。后来覃婉被抓回家,覃窈沦为孤儿,再要想看书学字,便成了十分艰难的事。覃窈珍惜每一个读书的机会,如今听到敲门声,只当没听到,继续潜心读书。
秦妍见敲门好半晌,门内都没有回应,房内却又亮着灯,显示主人在内。她终于确信覃窈是故意的了。
秦妍顿时气得小脸煞白。身为秦府嫡小姐,她何曾被人故意关在门外过!这个贱女简直放肆!
“你们给我将门撞开!”秦妍喝道。
秋桂走上前,和春桃一道,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门撞开。
两扇门轰地被撞开,夏荷被吓了一跳,猛地后退。秦妍进来,顾不得她,笔直走向内室,“秦瑶,你给我出来!”
覃窈施施然放下书本,以逸待劳地看着秦妍,表情十分轻松。
秦妍被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刺激到,只觉得她在嘲弄自己,越加生气了,质问道,“秦瑶,你为何不给我开门,你听不到么?”
覃窈轻笑,“我为何一定要给你开门,你当你是谁?”
不曾想覃窈将难听话说得如此直白,秦妍愣住。
覃窈继续道,“我不给你开门,识趣地自己便走了。你却不肯走,还蛮横地将我房门撞坏,哪家小姐像你这么胡搅蛮缠?”
“你!我……”秦妍没料到,覃窈居然如此伶牙俐齿,竟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还有,”覃窈笑道,“长姐如母,你见了我,为何不行礼,还敢直呼我姓名?”
秦妍握紧拳,深吸一口气,被激怒到极致,她反而安静下来,笑道,“姐姐说的是,是我莽撞了。只因为有个好消息迫不及待告诉姐姐,这才急迫了些。”
“什么好消息?”覃窈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上辈子秦妍便是这样,先用浅薄的手段与覃窈斗了一年半。覃窈孤傲,直来直去,秦妍虚伪,故作可怜,两人斗来斗去,互有损伤。
后来秦妍意识到,覃窈再如何落魄,背后始终是有一个端王的,她扳不倒覃窈。于是秦妍改变策略,不再与覃窈为难,而是亲近她、帮助她、维护她。
秦妍用了半年的时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来解除覃窈的心防,最后却为覃窈送上一盏剧毒的早茶。覃窈信了她五分,敷衍地喝了一口。可这敷衍的一口,便让她饱尝摧心裂骨之痛。
秦妍既如此绝情,这辈子合该获得一无所有的结局。
秦妍被她轻慢的态度气得不轻,又生生压抑,笑得几乎咬牙切齿,“明日安阳郡主举办赏花会,广邀京中贵胄,姐姐也随我一道去罢,我将姐姐引荐给大家认识。”
这次覃窈真心笑了起来。她能见到容凛了,隔了生死的,那么久违的容凛。
“好。”
秦妍见覃窈笑,只当她迫不及待要挤入王孙贵女们的圈子,着实令人鄙夷。秦妍这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些,笑道,“那我明日再来请姐姐,今日先告退了。”
覃窈道,“行罢,走罢。”
秦妍因她的轻慢又是一气,但很快又将自己劝住了。覃窈想挤入王孙贵女们的圈子,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一个粗鄙丫头也想飞上枝头,只会让人笑掉大牙。明日等着被大家奚落吧!
秦妍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秦妍前脚刚走,覃窈后脚出门,去找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