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您是要去哪里?”秦四架好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不敢有丝毫不耐烦。
覃窈低眉,鸦羽似的睫毛掩去眼里的流光,把接下来的行动想了一遍,抬头问秦四,“京中是不是有位大人,叫做林少川?”
覃窈当然知道林少川家在何处、身份几何,只是现在她初来乍到,是不应该知道的。
“林少川?这不是御史中丞林大人么?”秦四疑惑问道,“大小姐与他认识?”
“是有两分旧交情。”覃窈不愿多说,敷衍道,“如今来了京城,理当去拜访。”
“你不必跟着了。”她冷淡地交代了夏荷,转身登上马车。
虽然奇怪覃窈长途奔波,为何不休息一日,明天再拿着礼物拜访故旧,但秦四也不敢问,只觉得覃窈连御史中丞都认识,只怕身份不简单,对她的畏惧更甚了。
当下不敢再开口,秦四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出了府门,很快来到了御史中丞的宅邸前。
知道林少川此刻并不在府中,覃窈没下马车,让秦四前去敲门,自己坐在马车上,掀开了车帘。
秦四对那应门的家仆道,“劳请通传一声,秦尚书府的大小姐前来拜访林大人。”
家仆并不认识秦府的小姐们,但他看了看马车,车帘内露出的半个人影容貌气质皆是无双,令人下意识生出敬意。他道,“可不巧了么,老爷去了天香阁,刚走没多久。”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结果,不过这辈子过程要简便得多,没有那些低人一等的麻烦。覃窈放下了车帘。
秦四走了过来,覃窈简单道,“去天香阁。”
秦四“啊”了一声,想说何必这么赶急,但他听覃窈语气冷漠,知道自己没有与她说话的资格,便又生生咽下了话头。
天香阁是一座茶楼,因着环境雅致、茶料皆是精品,而被达官贵人们青睐。
留下秦四,覃窈不紧不慢跨过门槛,楼中小厮笑脸迎了上来,“小姐第一次来?可有约的人?”
覃窈看了眼二楼,二楼都是价格更为高昂的雅间,靠左的一间,叫做“清泉”。容昭就在那里。
不过覃窈并不是来找容昭的,她低下眼睛,看向小厮,“我找林少川林大人。”
覃窈瞧着眼生,店小二不认识她,但看她容色姝丽,气度从容,穿着打扮清雅,自然不会是找麻烦的宵小之辈。他殷勤地将她引向了二楼,“小姐请跟我来。”
将覃窈引到房间“明月”,小厮敲了敲门,而后轻轻推开,“小姐,请。”
覃窈上楼的时候,“清泉”之内,容昭懒洋洋地倚着软靠,在琴女弹出的凄婉曲调中缓缓问,“皇上刚回宫时,曾派人去渠县,寻找一名女子?”
下首的人恭敬地弯着腰,语气里有隐约的惶恐,“奴才无能,没法探听出更多的消息——皇上他,太警觉了,太和宫根本无法渗透……”
容昭一时没说话,表情沉静如水,令下首的人更加惶恐。
半晌容昭饶有兴味地轻轻一笑,“那人狼崽一样,可比他父亲有手段多了。”
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点评当今圣上,下首的人不敢应声,只把头埋得更低。
容昭端起面前瓷杯细细把玩了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低笑道,“有手段又如何,他终究——太嫩了。”
覃窈迈步进入“明月”,特意没有关上房门。房中三人一起转头看她。
覃窈把目光定在了当中的那人身上。
林少川刚过不惑之年。身姿修长,面色白净,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顾盼间透出读书人的儒雅来,虽已长了皱纹,蓄了胡须,依然能看出年轻时令人倾倒的风采。
见覃窈盯着自己,林少川疑惑道,“姑娘是?”
覃窈轻轻笑了起来,故意扬高了声音,“小女子姓覃,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大人,可还记得渠县杨柳渡口的覃婉?”
林少川瞬间变了脸色,失态地站了起来,甚至打翻了面前的茶壶,眼睛如鹰一样瞪着覃窈,急促道,“你姓覃,你是谁?覃婉是你什么人?!”
林少川的两位同伴也是四十上下的显贵,闻言迅速嗅到了秘辛的味道,互相对视了一眼。
林少川当然还记得覃婉,那个如三月白茶一样的,被他埋在记忆深处的,二十来年从不敢提起的女子。
他打量着覃窈,二十上下的小姐,和覃婉长得并不相像,而他也确认自己没有和覃婉有过夫妻之实,那么眼前的小姐显然不是他的女儿。既然是不相关的人……林少川稍稍冷静了些,意识到他刚才着实失态,几乎是已经露馅了。
覃窈已经就林少川的问题说出了口,笑道,“我既然姓覃,自然是能为覃婉讨回公道的人。大人如今功成名就,可还记得当初要回乡娶她的承诺?”
林少川心知不能承认,冷脸道,“一派胡言!我不认识什么覃婉!”
覃窈上辈子已经为养母讨回过公道,如今再来不过重复,又掺杂了别的目的,总不如上辈子情真意切。可她听着林少川的否认,想到养母那些年受过的苦,终究情绪波动起来,冷笑道,“大人不认识覃婉,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覃婉给的,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履都是覃婉一针一线缝的。大人不认识覃婉,可认识良心两个字怎么写?”
林少川再度脸色剧变,过去的贫穷局促都被覃窈当众揭露出来,一时觉得身旁人的眼神都微妙起来。他心中的恼怒压过了惊慌,大喝道,“胡说八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我堂堂御史的房间,也是随便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的吗?”
他怒视站在门边还没离开的小厮,“愚蠢!还不将这疯妇给我赶走?!”
小厮听覃婉和林少川交锋已经看呆,被林少川骂了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得罪了林少川,忙要将覃窈往外赶,“哪里来的不要命的疯妇,快给我走开!”
覃窈不动,直视林少川,笑意更深了,“我堂堂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也是你能骂的?”
户部尚书比御史中丞还要高一品,小厮愣住了,林少川也愣住了。他以为覃窈姓覃,必然是覃家的什么亲戚,而覃家不过普通百姓,顶多稍富庶一些,又有何惧,因此没将覃窈放在眼里,怎料到忽然之间又牵扯出了户部尚书。
秦仪的大女儿不过十六七岁,怎么这般大了?又怎么和遥远的覃家扯上了关系?
在林少川满腹惊疑的功夫,覃窈继续质问着,语气逐渐染上悲怆,“想不到我娘满心记挂的林郎,居然是这种人,我真为我娘感到不值。她单纯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不争不怨地等了你那么多年,你怎么忍心辜负她?你辜负她,用着她的银钱,糟蹋她的心意,在这里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她却被蒙在鼓里,众叛亲离,承受所有的指责、嘲笑,一心一意地等着你,等着你……”
覃窈眼眶渐渐泛红,“如果你能依言回去娶她,她就不会被逼着嫁人,更不会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屈辱……”
听到覃婉已香消玉殒,还去得凄惨、屈辱的话,林少川也是身子一震,一时有些惘然。
覃窈无比疼惜娘亲,而这罪魁祸首之一,就是林少川!她抿抿唇,收拾好自己脆弱的情绪,眼神如火,盯着林少川,凛然道,“林少川,是你辜负我娘。你卑鄙,你忘恩负义!她死了,只要我在京城一天,就不会让你好过!”
林少川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斥责她无礼,但所有的话都冻结,最终只剩颓然。
覃窈最后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门口已聚集了不少观望的人,见覃窈凛然如雪地走了出来,纷纷让开路。覃窈一路往外,出了天香阁,一滴水落在她白皙的鼻头。
覃窈抬头看了看,果然如上辈子一样,已经下雨了。
秦四出门得匆忙,忘记带伞了,朝覃窈走过来,“大小姐……”
既然下雨了,那么那个人也该出现了。覃窈打断秦四,低声道,“你走罢,我想一个人安静片刻。”
秦四哪敢忤逆她,也不多问,驾着马车走了。
如丝的春雨连绵落了下来,天地都是潮湿的烟青色。覃窈走了几步,远离天香阁的嘈杂,如上辈子一样,在朦胧湿润中微微仰起了脸。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是万般伤心的。
覃窈记忆里的覃婉,是世上最温柔也最刚强的人。她一个弱女子,不顾父母的反对,一个人在城东住着,固执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一年又一年。
她收养了幼小的覃窈,给她取名,含辛茹苦养她到七岁,又被家人抓回去嫁人。二十多岁的老姑娘,能嫁到什么好人?新夫婿好赌好酒,每次赌输了或喝醉了,回家后便各种殴打、凌辱覃婉。最终覃婉不堪忍受,失手杀了夫婿,被县衙判了死罪。
这是覃婉短短的一生。覃窈无比替她心疼,所以回京城后,才在一开始便找林少川算账。好在林少川最后恶有恶报,足以告慰她阿娘在天之灵。
现在,覃窈要报自己的仇了。
暮色渐渐弥漫,天香阁挂起了高高的灯笼,晕红的灯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冷雨也染成殷红。
有人在雨中,撑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