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是个晴天,带着万里无云的乾坤朗朗。
齐佩兰照旧带着女儿连娘往首饰铺子里去,连娘很喜欢缠金阁的首饰,若无大事,初一十五必定准时上门。
只是这回,她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缠金阁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傅宛吟,似是等她良久。
“齐夫人。”傅宛吟含笑看向她,“宴会一别,如今可好?”
“傅姑娘。”齐佩兰脸色平静地看向傅宛吟,她握紧了身旁女儿的手,“连娘,唤姐姐。”
连娘十岁出头,是个清秀内敛的女孩,和詹家十娘,恰恰相反。她缩在母亲身边,怯生生地喊傅宛吟一声“姐姐”。
“夫人,可愿喝杯茶?”
吴夫人面色如常:“傅姑娘,有话直说。”
“夫人爽快人。”傅宛吟伸手,“请。”
屋内已经泡好了茶,摆着糕点。连娘年纪尚小,但瞧见香甜的果子也不曾看一眼,直到母亲坐下,她才跟着靠在母亲身边。
“那日许家一见匆匆,还未来得及同夫人寒暄。”傅宛吟主动给吴夫人倒上一杯热茶,“祭酒大人桃李满天下,夫人亦是清贵。”
“不敢称清贵,吴家不过是担了个读书人的虚名。“齐佩兰寡言,话语之间带着疏离,“不过是分内职责,为官家排忧解难。”
“夫人自谦,京中人人皆知,吴大人节俭克己,常常接济贫寒子弟,助他们读圣贤书,却又谢绝拜师礼。”
“不过是众人谬赞。”齐佩兰神色淡然,“傅姑娘,陆指挥使也要查吴家的底细吗?”
傅宛吟递给连娘一块糕点,连娘抬眼瞧了一眼母亲,见她不阻止则伸手接过,小小地咬了一口。
“夫人玩笑,我可不敢替陆指挥使做事。”
“谁不知道,傅姑娘同陆指挥使定亲,是上好的姻缘,天生的登对。”齐佩兰回道,“若是有缘,他日自然要讨一杯喜酒,沾沾喜气。”
“夫人抬举,宛吟必定好好招待。”傅宛吟被齐佩兰不阴不阳地刺上一句也依旧笑脸相迎,“不过也请问夫人,可曾认识向家的向元嘉?他同我的手帕交指腹为婚,我本不该插手,但我总怕她所托非人。”
听到这话,齐佩兰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向元嘉此人,算是我家郎君的得意门生,读书勤勉,脑子也还算活络,亦是个出了名的孝子。”
“多谢夫人直言,宛吟也心安许多,吴大人称好的儿郎,自是错不了。”傅宛吟声音渐渐低下去,“曾子因藜羹不熟撵妻,吴起因腰带不合而休妻,孟子因妻独居踞坐而欲休妻,就连孔颖达亦言孔圣人因伯鱼哭母而训斥母期已过。圣贤能人尚且待妻子不满,何况我等普通人。”
齐佩兰身边的连娘绷紧了脸,她手中的糕点忽地没捏住,掉在地上七零八碎的。
“连娘!”齐佩兰低声呵斥,连娘这才回过神来。
“姐姐,对不起。”
“是姐姐的不是,说了些不着调的故事。”傅宛吟伸手揉了揉连娘的额发,不经意带起了齐佩兰的衣袖。她又转过头吩咐琥珀,“派人来收拾。”
“傅姑娘莫见怪,连娘自小便少与人说话,是个内敛的孩子。”齐佩兰的手环住连娘,那张一贯冷漠的脸上头回露出紧张。
“连娘这般文静的女孩,最是惹人疼惜。”傅宛吟笑笑,她身后的琥珀则是递来一个锦盒。
傅宛吟接过锦盒,打开后推至齐佩兰的面前:“多谢夫人今日直言,这是谢礼,还望夫人笑纳。”
齐佩兰摇摇头:“姑娘也太客气了,我不过实事求是,说几句实话罢了。”
“夫人放心,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不过是几根银簪子罢了,样式倒是颇为新奇。”傅宛吟脸颊绯红,“还请夫人见谅,那日我瞧着夫人鬓间的发饰模样眼熟,才知晓夫人是缠金阁的熟客。缠金阁则是我母亲留下的铺子,其实我也等夫人许久,就为着能遇见夫人一次。”
“还请夫人收下,全了宛吟的一片愧疚。”
齐佩兰望了一眼锦盒,里头确实是些银饰,只不过样式奇特,像是苗疆那边的手艺,给连娘带着正好。
钱货两讫,她收下也算不得占便宜。
“既然这般,那恭敬不如从命。”齐佩兰微微颔首。
傅宛吟如释重负,她带着温和的笑意,双目含情:“以后还望着同夫人多多走动。”
“这是自然。”
傅宛吟握住齐佩兰的手,笑着道:“这便是宛吟的福气。”
齐佩兰轻轻地“嘶”了一声,却被傅宛吟听见,惶恐问道:“可是我弄疼夫人了?”
“无事,不过是近些日子扭伤了手腕罢了,不妨事。”
“我这儿有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身边侍女习武时用的,见效极快。若夫人不嫌弃,我明儿派人送上门?”
傅宛吟眼中的关切做不得假,但齐佩兰仍旧婉拒了,“不必麻烦傅姑娘,我这几日将养着也变好了。”
“夫人可要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扭伤手腕事小,就怕沉疴难医。”
“多谢姐姐,连娘会督促母亲照看好身子的。”是一旁安静的连娘,主动开口说话。
傅宛吟眼儿弯弯:“有连娘在,夫人自是什么都好。”
“是啊,有连娘在。”齐佩兰拥住女儿,抚摸着她的脸。
***
傅宛吟看着齐佩兰带着连娘离开,她抬头瞧着天边乌云道:“快下雨了。”
琥珀在身旁回道:“是呀。不过姑娘,我瞧着吴家姑娘同咱家四姑娘有些像呢。”
“是有些像,不过我觉着还是不一样多一些。”
“是吴家姑娘从小就读书?”
“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书是自然读的不少。”傅宛吟看着天边乌云,“但吴家姑娘比起四妹妹,更胆怯畏惧。”
傅安清再难过,算得上是庆幸的是,不会有一个冲着自己母亲拳脚相向的父亲。
多可笑,不打妻子竟然称得上是长处。
如今已是四月,快要入夏的季节,爱美些的女子早就穿上了轻薄的纱衣,但齐佩兰仍旧着着严实的春装。
傅宛吟带起齐佩兰的衣袖时,见到了她身上青紫的伤痕,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手臂。
一个酸腐的老书生,提不起刀剑扛不起长枪,只能握紧手中的藤条抽向妻女。
国子监祭酒,人人都要夸一句的大善人,自己节衣缩食,但救济无数学生举子。但没有人会关心,他的妻女是否能在寒冬腊月的严苛里活下去。
他的善良,他的伟大,是用妻女的骨血上一笔一笔刻下的,但不会有人称赞他的妻女如何圣洁,只会感慨一句,吴大人言传身教,无愧家国。
齐佩兰,又该如何撑过下一个酷暑?
***
吴连娘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袖,她有些害怕:“娘,爹爹知道我们拿了傅姐姐的东西会骂我们吗?”
齐佩兰深吸一口气道:“不会,傅姐姐的爹很有名,你爹爹很钦佩他。”
“那娘为什么不要傅姐姐的药?傅姐姐的药一定很厉害,她身边的人都能学武。”
“连娘,你要记住,有些东西是可以收的,有些东西不能。药这种东西,太亲近,不是信任的人送的,不要收,明白吗?”
“好。”吴连娘重重的点头,“今天回去怎么和爹爹说呀?”
“除了傅家姐姐送药那段,其余的都照实说,明白吗?”
“好。”
齐佩兰握紧了手中的锦盒,这是她女儿的东西,不是可以被随意抢夺的财物。
***
齐佩兰归家时,见到吴定邦正坐在院中,那张脸带着隐约的怒意。
“今日又去了?”
齐佩兰平视着,看向吴定邦:“今日是初一,我花我自己的嫁妆,并未动你的俸禄。”
“佩兰,”吴定邦嘴角抽动,“我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你却连银子都和我算得明白。”
齐佩兰并不回答他,而是俯身对连娘说道:“连娘,自己去屋子里玩。”
直到她看着女儿进了屋,她才直起身,冷冷地看向吴定邦:“逸娘已经嫁给了你的得意门生,如今,我为连娘攒嫁妆也不行吗?”
“这也不是你攀附陆谏这等心狠手辣的佞臣的借口!”吴定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若是传出去,谁不看我吴家的笑话!”
“是陆谏,还是傅望和?你与他是同窗,却被他压了一辈子,他都死了十年,你才堪堪同他平起平坐!”
傅望和是吴定邦最不能听到的三个字,明明是同年科举,傅望和一举夺魁,烈火烹油之时却又主动请缨去南边做官。沉寂十余年后却又被一纸诏书唤回风光回京,这样的天才死在了进京的路上,谁人不哭一声天妒英才。
听说,江南府的百姓还自发为他写下万民书,歌颂他的功绩。
吴定邦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昔年还借过傅望和几两银子讨生活,后来更是顶了傅望和的缺,入了翰林院,又一步一步坐上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勤勉、节俭,恨不得日日啃馒头,将节约下来的钱都留给贫苦书生。
他高兴,他看到那些孩子能读书时是高兴的,听到别人夸他纯正时他也是高兴的。没有人在意,当年那个连草鞋都穿不上的穷孩子是如何拮据的度过寒冬,只会说吴大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没有人知道,他无时无刻不是在暗暗和死去的傅望和较劲,若是傅望和在他这个位置,能真正呕心沥血培养栋梁之材吗?
吴定邦这点隐秘的阴私,却被齐佩兰戳穿。他抓起手边的藤条,厉声道:“跟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