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江闻歌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江问辞一点儿也不像我弟弟,要不,把他送到你这儿吧?”
傅宛吟佯装思考,片刻后道:“也行,那你记得给我养他的银钱,不多,一个月五十两吧。”
“算了,把他丢到城东门去地上捡烂菜叶子吃吧。”江闻歌嫌弃道。
“江问辞知道,又要给富贵儿绑小辫儿了。”富贵儿是江闻歌养的猎犬,长得高大威猛叫富贵儿,江闻歌说,这是寄托了她的殷切期盼。
“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他还真敢。”富贵儿脾气好,随便摆弄。
“哼!”
江闻歌陪着傅宛吟说了许久的话,她从寒松院走时,还提溜了两盒糕点,一盒豌豆黄,一盒酥油鲍螺。
江闻歌同江问辞都爱用甜的,偏偏家中看得紧,不常给。每回她来傅宛吟处,总要蹭吃蹭喝一番。
傅宛吟将她送至门口,回院时瞧见傅安清正在院子里等她,周围空无一人。
“四妹妹? ”
傅安清一脸的视死如归,她顾不得许多,如倒豆子般吐出来:“大姐姐,我是听祖母的话来的,她让我跟着你,你做什么我都要和她说,和谁写信也要说。但上回寄的信我真的没看,我就摸了一下但没敢打开。大姐姐,我真的不是想害你。”
傅安清的眼中浸满了泪,她低下头,不知为何,心中觉得分外委屈。她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可是这也不是她想做的。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拭去她落下的泪,她听见傅宛吟的声音:“没关系。”
“大姐姐,你骂我吧,你骂我我也能好受些。”傅安清的泪水如决堤般落下来,打湿傅宛吟的双手,她无声地哭泣着。
“我没有欺骗你,也没有戏弄你。”傅宛吟环住傅安清,“你能主动说,就没关系。”
一方帕子接住了傅安清的泪,视线模糊之间,她瞧见了熟悉的大雁。
“不许哭了。”
傅安清抽抽搭搭地抹了把脸,幸好她提前支开了院子里的侍女,不然才是真的丢人。她小声开口:“大姐姐,要不,要不以后我编假话骗祖母吧。”
“你骗她的时候,你不会露馅?”傅宛吟将帕子叠好,收回袖中,“照实说就是了,她若是真的想知道,自然会来问我。”
“大姐姐不会有麻烦吗?”
傅宛吟笑眯眯地,看向这个一向寡言的妹妹:“怕什么,我有国公夫人撑腰。”
“国公夫人,对姐姐很好吗?”傅安清咬住唇,问道。
“国公夫人温柔善良,对我也很慈爱。”
“是不是,就像大伯母一样?”傅安清的声音很低,她其实也不知道大伯母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听姨娘偶尔絮叨过,大夫人命苦,死得早。
“国公夫人和我娘都是很好的人。”傅宛吟并没有回答傅安清的问题,“你若是想见国公夫人,下回我去齐国公府问安的时候,你同我一起。”
傅安清猛地摇头:“大姐姐,我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我不喜欢出门的。”
“好。”傅宛吟摸了摸傅安清的脑袋,“等会让丁香去小厨房端一壶银耳杏仁百合汤,你这嗓子且得养着呢。”
“嗯。”傅安清乖乖点头。
“玩去吧。”傅宛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回屋。傅安清未再说什么,而是自个儿回去找丁香。
琉璃看着傅安清的背影,轻声问道:“四姑娘瞧着心不坏。”
“还是个孩子。”傅宛吟回道。
“您才多大,怎么说话的语气,快赶上老夫人了,瞧谁都是孩子呢。”琉璃揶揄傅宛吟。
“如何不操心,这一院子的嘴巴,都等着我吃饭呢。”傅宛吟佯装心痛,“如今还被人笑话,多伤人呀。”
“好姑娘,您再演下去,戏班子那头都没戏唱了。”
***
傅安清回到屋内,丁香正忐忑地看着她。
“什么都不许说,不然我,我就把你卖了。”
丁香疯狂点着头。
傅安清在椅子上坐下,她歪着头,一直想着大姐姐说,国公夫人和大伯母都是好人,那她们都一定是很好的娘亲。
可是正常的娘亲该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但起码不会像她的嫡母和生母一样,将她视作无物。
嫡母宠溺二姐姐,二姐姐要什么嫡母都给她。大伯母虽然不在世,但她也听过几个老嬷嬷在背后嚼舌根,说大伯母当年如何如何好。
就连姨娘也常说,大姐姐命苦,若是大伯母还在,只怕星辰皓月都能赠与大姐姐。
***
陆谏听吴钩絮叨了许久,话里话外是警告世子若是再偷偷摸摸喝酒,就告到夫人那去,让夫人收拾他。
“你觉着,你出的主意很有用?”陆谏偏头看向吴钩,吴钩瞬间闭紧嘴巴。
但他不死心,嘟囔道:“世子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该怎么和傅姑娘交代。”
傅姑娘,傅姑娘,若不是傅姑娘硬要灌他两坛酒。
***
傅宛吟喝酒时很安静很乖巧,只是那双平日里一贯冷漠的桃花眼,带着疑惑对他说:“你怎么不喝呀?”
陆谏险些以为她是装醉,但傅宛吟口齿清晰,将酒推至他的面前示意他喝下,而他,鬼使神差般的喝完了她端过来的一杯又一杯的酒。
就这么硬生生灌了两坛,陆谏才发现傅宛吟不对劲。
她仍旧端坐着,一板一眼地给他和自己倒酒,期间亦是对答如流,只是手愈发不稳。
“傅宛吟,你醉了吗?”
“没有。”傅宛吟也喝了许多,她有些迷糊地将酒杯往唇边送,纤细的手腕被陆谏握住。
“真的没有吗?”陆谏俯身,直视傅宛吟的眼睛。
“应该没有吧。”眼见着她的眼睛氤氲着水汽,朦胧地望向他,往日的防备不再。
陆谏这才明白,傅宛吟是真的醉了。
他起身,想要去唤傅宛吟的侍女,却被她反手拉住。
“你去做什么?”傅宛吟声音仍旧清冷,只是因着醉意,说话有些含糊。
“去找人,把你送回屋。”
“好,那你去吧。”傅宛吟却没有松手,仍旧不自觉地抓住陆谏的衣袖。
陆谏头回觉着哭笑不得:“傅宛吟,你松开我,我才能去。”
“好。”话音未落,她却扑通一声倒在桌上,还是陆谏眼疾手快,将手垫在了傅宛吟的额头上。
“咚”地一声,陆谏的手磕在石桌上,但他顾不得许多。傅宛吟已然晕了过去,陆谏不知她住哪个屋子,也不知她的侍女在何处。
“傅宛吟,你住哪间屋子?”
没有回应,傅宛吟已经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陆谏叹气,只得打横抱起傅宛吟。
寒松院格局不小,屋宇之间也无明显的主次大小之分,陆谏猛地也摸不着头绪。幸而觅迹寻踪是他的强项,他略做推测便猜出她的屋子,门前正儿八经地摆了两棵招财佛手,一瞧便知是周游从岭南送来的。
陆谏将傅宛吟四平八稳地放在榻上,还顺手取了件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傅宛吟很安静,她不吵不闹,只是手上还抓着陆谏的衣袖。
陆谏蹲下身子,轻轻地掰开傅宛吟的手指头,拉出自己的衣袖。
傅宛吟清瘦,十指亦如葱白,陆谏不敢用力。毕竟他上回掰人手指头,还是在诏狱里逼人画押,掰断了三根指骨。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为了自己的清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袖捞出来。
半晌之后,陆谏终于脱身,他将傅宛吟的手轻柔地放在榻上。
他弯腰替傅宛吟将有些垂落的大氅披好,却陡然怔住。这是他第一次,不带任何掩饰的看着傅宛吟。
她的呼吸声浅浅,面颊未施粉黛,那双翦水秋瞳紧闭着,眉心却又微微蹙起,面上是隐隐的红晕。她似是天生带着笑意,平日里嘴角常常上翘,只是那笑容中有几分真假,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不知怎么的,傅宛吟的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陆谏像是被那滴泪灼伤了手心。他倏然回过神来,直起身来,没有再看那张动人的芙蓉面,脚步略带慌乱地奔出去,临走时还不忘轻轻掩上门。
陆谏抬头看向明月,他头回觉得迷惘。他于官家面前为臣近十载,是京中人人都惧怕的玉面修罗,死在他手下的高官贵族不下百人,这样一个恶鬼,却因一个人的睡着时候的一滴泪而乱了心神。
他想知道,她为何而哭,不是为了追根溯源,而是想替她排忧解难。
但他与这个姑娘重逢也不过两个月。
陆谏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这是官家钦赐的长刀,没有名字,只是一把刀。
一把刀,活着便是为了出鞘。他也只是一把随时会被官家抽出刀鞘的利刃而已,带着无上的权利,若是主人不要,那这把刀也只是废铜烂铁。
他清醒过来,嗤笑一声,而后往隔壁房间走去。
***
琉璃睡得浅,她听见窗棂上弹过石子声,她揉揉眼睛醒来,披好衣服,推开门时远远地见到了陆谏。
陆谏正倚靠在廊柱上,懒洋洋道:“你们家姑娘喝多了秋露白,如今睡下了。”
琉璃明白:“多谢世子。”
“桌上的信,记得让你们姑娘醒了看。”话音刚落,陆谏便离开。
琉璃推醒了珊瑚,同她一起将自家姑娘扶着洗漱一番,看着她裹好被子睡下才安心。
这么多年了,姑娘睡觉时还是喜欢攥着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