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家破旧的屋顶,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死不了,但活着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她身形甫动,便听见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床边传来:“你醒了!”
韩昭扭头,第一次觉得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原来这般困难。
一看过去,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想揉眼这手偏还痛得不行。 “......谢怀远?”
听见她小心翼翼的声音,谢遥不由得一阵好笑:“子曜的局中,遥是最为重要的一员,你还不敢相信我是真的来了?”
他坦然说出“入局”之事,倒让她尴尬了起来。像是想缓和气氛似的,她吃吃干笑道:“初见时觉得怀远貌若谪仙,如今好像丑了一点。”
床前的人还是那身绯色官服,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发黑,眼下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下巴长出了一层胡渣,也不知是多久没有饮食了,两颊浅浅的陷了进去,一向红润的唇也有些干裂。
“你啊......”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见她还能这样“苦中作乐”,疲惫的眸色终于染上了笑意,还有一丝似曾相识的宠溺之色。
“对不起,把你扯进来了。”韩昭虚弱的笑笑:“还有,谢谢你。”
当日谢遥乘谢府马车到御史台接她,自是知道她已经被人盯上了,想用谢家的身份和随行护院保护她。可是,韩昭跳下了车。
而她跳车,就是要让有意害她的人得手,再让尾随而来的谢府中人救下她。如此,才能借谢家人的眼睛坐实王家谋害朝廷命官之名,让王征明没有翻身的一日,也把王谢两家彻底放到对立面上,没有转寰的余地。
谢遥对她说,她赌对了。她本来赌的,就是他会否再一次入她的局。
“容少卿擢了大理卿,区区不才也水涨船高顶了他留下来的位子,这些都是子曜以身犯险换来的。”谢遥淡然说着,入朝才多久就升至大理少卿的高位,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之意,反而有一丝郁色? “所以,在下不过投桃报李罢了,不用言谢。”
正四品的大理少卿?王征明既倒,容逸之自是要顶上的,只是他留下的少卿之位,明明可以以不惑之年、在大理寺做事将近十载的陆寺正递补,为何偏偏是初入仕的谢遥?
似是看到她眼中的疑问,谢遥解释道:“我抓了打你的人,坐实了王大人谋害朝廷命官之罪,然后中书省就出了递补的旨意。”
......就这?
王征明派人殴打她这“告密者”,可说是压倒王家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单凭这一件案子,还不至于将他一个初入庙堂的小子擢至四品高位。
韩昭在心底冷笑。怕只是因为他姓谢罢。
“王与楚共天下”的王家不再,皇宫里的那位也只能倚重谢家。而且,若不在此时提拔谢氏,各大世家也难免会因王氏而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只是以那位自私多疑的性情来看,这不合常理的倚重,怕也只是捧杀的第一步罢了——重活一世的谢遥不会不知。而他老爹谢太傅录尚书事,是掌官员升迁的政事堂里实打实的宰相,上一世不惜一切将宝贝儿子排除在庙堂之外的他又怎会愿意将儿子推上去?
她正乱七八糟的想着事情,却听谢遥有些无奈的问道:“子曜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吗?”
“我自己?”韩昭一愣。醒来之后脑中萦绕的问题太多,她竟还真没想到自己身上。 “嗯所以,我到底昏迷了几日,谢少卿新官上任没有回到大理寺扇那三把火,反而一直在寒舍衣不解带的照顾下官?”
“这就是你问的'自己'?”谢遥好像要气得直跺脚,忽然觉得跺脚不符合他洛阳第一名士的身份似的,悄悄把脚收了回来。顿了顿,又冷冷道:“三日。”
虽是没有回答那“衣不解带”的问题,可韩昭眼又不盲,问出来也不过是逗逗他罢了。
“三日,已经足够让王氏大树倾颓,怀远青云直上,还有什么是我错过了的?”
韩昭躺得累了,挣扎着坐起身来,却是手软脚软的,谢遥连忙伸手一把扶住,又拿了枕头垫在她身后。这一坐起身来却又牵动了痛处,让她忍不住“嘶”的一声呼痛。
谢遥哼了一声。 “子曜既不爱惜小命,又不关心前程,这么挂心朝野大事,日后有命享么?”
若说他从前一次次的表明心迹只有被她当成忽然发疯,经历这一趟后,在他冷冷的责备之下韩昭反而感到一阵暖意。
“上一世我虽不长命,好歹活到兴和十年,还曾入政事堂、任尚书令,现在的我不过小小大理丞,怎敢寂寂无闻的死去?”
虽然她上一世死时也没见得有多风光......韩昭心里念叨着,没有看见自己说起前世早死时,谢遥眸中的一片阴霾。
他背过身去,有些仓皇的往门外边走边说:“你既醒了,我就要入宫覆命,陛下让太医来给你治伤,还有敕授是要你亲手接的。”
太医?她连忙看向了一直忽略着的身体。和谢遥的衣不解带不同,她身上已换了白色常服,全身上下的伤处都仔细的裹了一层白布,且看来还是新近换上的。
脸色顿时一变:“太医都看见了?换药的人呢?”
“陛下为表重视,非要派太医来。殷太医是聚贤山庄的人吧?我动用了关系......请来的是他,子曜可以放心。”谢遥停下脚步,哑声道: “至于换药,我从不假手于人。”
韩昭心下又惊又窘,惊的是他竟然知道宫里哪个太医是师门中人,也不知是循什么途径知道的;窘的是她的全身上下,竟然让这人都看个光光了。
虽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的女儿身保密,她自小被师父当男子教养,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只是觉得这样一来,这“前未婚夫”似乎和她更纠缠不清了。
她不用想也知自己的脸此刻有多涨红,谢遥“啧”的一声笑了出来,边往外走边故作轻松的摆手道:“救急扶危之际,遥可没有多想,子曜不会胡思乱想了吧?”
他这是不想让她感到有压力?
像是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一般,谢遥前脚刚踏出她的院子,宋渝后脚便过来了。
宋渝风风火火的踏进室中,一边嚷嚷着:“谢怀远把子曜看得真紧,都不是你的上司了还代你闭门谢客,这几日可担心死了愚兄......”
韩昭悄悄地拉过了身上棉被,把头以下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不是我的上司了?”谢遥刚才也说过什么“敕授”,朝中对三品以上官员用的是“册授”,五品以上用的是“制授”,六品以下官员用的才是“敕授”。
她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丞,再用“敕授”,便不是升官,只是这职位必定有变。可是刚才她太多困惑萦绕心头,竟没来得切问及自身。
宋渝奇道:“谢怀远没和你说么?”
韩昭白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恭喜韩侍御了。”宋渝说罢,见床上之人的表情平无波澜,毫无喜色,又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应该是恭喜吧?”
韩昭一愣,哑然失笑:“御史台的人就算位卑,也是权重,你看从七品的监察御史,那些上州刺史见了还不是得点头哈腰的,更何况侍御史和大理丞一样,都是正六品?怎不是恭喜了?”
宋渝在床边坐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只是不知陛下用意为何。”
不愧是两世为人,她都一直看好的同届探花郎。
回想上一世,她在京城办了好几宗大案,皇帝下诏将时任大理正的她调迁御史台,擢升御史中丞。那时朝野上下皆知她乃南阳侯门下、天子亲点之人,寒门出身却弹劾起高门大臣来无所顾忌,是皇家手中的一把利刃。和她一直合作无间的萧侍御陡然变成直属下官,自是气得直跳脚,却在之后也一直合作无间。
至少这一次,她和萧侍御还是平级,他应该比较容易接受了吧。
只是相比上一世调入御史台的时间,这一次是提早了,入仕时日尚短的她可算是气候未成,与皇帝之间又没有他族弟的那层关系——那么皇帝在此时将她调任,到底所图为何?
韩昭想不透,便只道:“我既醒了,宫中派过御医来为我诊治,我自是要入宫谢恩的,那时不就知道了。”
宋渝撇了撇嘴:“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入宫面圣?况且,王氏一家离京之前,你还是躺在家里为妙。”
韩昭追问下去,这才知道宫中那位经中书省下旨,将沂县一干人等和刑部的魏党官员都撤职查办了,却到底是为王征明留了几分薄面,让他自己辞官归故里去。所以洛阳王氏这会正在准备撤出京城,回到老家琅琊。
王征明在二十年前的燕王长史案中,为“沈毅”罗织罪名可谓是不遗余力,以求从龙首功。没想到在之后的二十年间,却被谢钧悄悄挤兑,排除出六部体制以外,最后还在六十未到之龄便落得个告老还乡的下场。
这,便是师父所说的“因果”罢。
在心中叹了一口长气,韩昭收敛情绪,朝宋渝正色道:“如今王魏一派树倒猢狲散,六部又有一批空缺了,善言兄可有想过去争一下?”
宋渝却摇了摇头。 “愚兄惜命,还不想做那只出头鸟。”
见他一本正经的揶揄自己,韩昭气笑,正欲开口嘲讽回去,思绪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他一个心怀天下百姓的人自请调到集贤院,或者并不全是为了躲避锋芒。
韩昭几乎可以肯定,宋渝是在等待什么时机。只是,无论他等待的是什么时机,上一世他是没有主动去等的,又或是没有等到,只能被动的被编入六部、被排挤、再被拜相的韩昭捞了出来。
那么,这一世,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是没有了楚桓这个人,是春闱舞弊案给了他反客为主的机会,还是谢遥的入仕改变了什么?
她只隐约记得,上一世她把宋渝从集贤院捞出来的时候,集贤院刚好完成了八王之乱那段历史的编写,还因此而闹出了一段小风波。
集贤院所编修的《越史》中,淮阳王楚涟安内攘外,乃数十年来大越位高权重者中寥寥可数的一股清泉。当时朝上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史典应将历史如实所报,将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另一派则认为史典应灌输“正统”观念,而当今皇帝一脉,方为正统。
时任集贤院学士的宋渝是自诩“不畏强权”的清贵衙门中人,自是属于前者。但那时候的朝堂之上在经过世家没落、皇权重新集中之后,站的大多是以南阳侯楚桓为首的保皇一派。
韩昭好不容易让他从编史之争中全身而退,放到礼部尚书的肥缺上。他却不太领情的样子,对她发出灵魂拷问:什么时候开始,南阳侯那维护皇权的“道”,竟比天下人有权知道的真相都重要了?
就在她情根深种的时候开始啊——已是隔世、躺在床上的韩昭心想。只是如今的她,已经不知情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