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之行只有短短两日,回到洛阳时京中却已变了天。
韩昭前脚还没踏进大理寺,后脚已被人拉进了一道旁的马车里。
看清了车上正襟危坐的人之后,她灿然一笑,也不说话,就这样好整以暇的在那人对面坐着。
那人干咳一声,干巴巴的道:“庭榕冒昧请韩寺丞到御史台走一趟,实在情急所致,还请恕过。”
韩昭面上依旧笑着,话音里却没有什么笑意:“萧侍御这是情急所致,还是惟恐天下人不知韩某勾结御史台扳倒自己的长官?”
“韩寺丞是当初揭发魏康舞弊之人,又是负责查抄魏府之人,庭榕不过是把韩寺丞请到御史台盘问罢了,何来勾结一说?”萧庭榕耸肩:“何况,韩寺丞要跟在下押一样的宝,这宝自不是押在官官相护的各大世家身上的。”
韩昭无语。萧庭榕如那一世的他一般都是一尊石像,两人相顾无言,马车驶到御史台后便相继下车。
萧庭榕把她领到自己的廨房,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她在案前坐下。
见案上已放了纸笔,韩昭不由失笑:“萧侍御是要我亲手写下供词么?”
萧庭榕摇头:“不是供词,而是奏表。”
韩昭笑叹:“韩某上次给的册子想来已帮了御史台不少,萧侍御还要我做这出头鸟,未免也太老实不客气了。”
见她如此,萧庭榕一向硬帮帮的脸上竟有一丝别的颜色。
“这出头鸟,难道韩寺丞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丝怜悯的颜色。
“若这次王家倒了,将来无论是谁接替大理卿的位置,能容得下一个无门无第、无势可恃,偏偏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小小大理丞吗?”
韩昭想起了大理少卿容逸之。春闱舞弊案中,此人曾有意无意的卖她人情;御史台来到大理寺提人去查王魏包庇案,他也处处配合。此人欲将顶头上司取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只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又怎会容忍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容逸之出现?
韩昭拿起笔,却不沾墨,只是捏在指间有意无意的转动着。
良久,方轻轻笑道:“多谢萧侍御让韩某在陛下面前领功了。”
她虽知道自己现下唯一的倚仗便是有意削弱世家的当今皇帝,而她也必须借这一次机会倚上皇帝这棵大树,日后才不至于被容逸之或朝中其他位高之人随随便便的一手捏死。只是还是有些悕憈。
带着这种晦暗不明的情绪,韩昭默默地写下了御史台想要借她大理丞之名,送到御案上的面圣之言。
萧庭榕把折子收起时,韩昭漫不经心的问:“人证方面,现在怎么样了?”
侍御史动作一僵,半晌方道:“魏康在流放途中遇袭身亡,连押送的那一队官兵也无一幸免。至于琅琊郡那姑娘母女--”
韩昭挑眉,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御史台的人晚了一步,只救得下那姑娘一人。”
还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笔的纤手一抖,落下的毛笔在案上拉出了长长的墨迹。
萧庭榕木然的眸中掠过一丝不忍,淡淡道:“王氏百年世家,党羽遍布四海,我们终究是不比他们快。”
不是御史台不够快,而是......
如今的聚贤山庄还未发展到上一世韩昭拜相后的规模,力量有限,而她选择了先将魏康灭口,不给王家的人任何机会与他接触。
可是,也因为这样,王家派去将那对母女灭口的人,便只能看御史台的人动作能有多快了。
韩昭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安慰萧侍御,还是在安慰自己:“王家既要死无对证,御史台能救下一人,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萧庭榕点点头,也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站起身来把她送到御史台的大门前:“王家既做得灭口之事,韩寺丞与我同做这蜉蝣撼树之事,还望多加保重。”
韩昭嘲讽的笑笑:“我多次高调出入御史台,还不是应萧侍御之邀。”
木头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作了个揖便转身回到了御史台里。
————
御史台在皇城外围,此处没有待雇的马车,她便也只能缓缓往大理寺的方向缓缓走着。
她的身体一向没多好,才走了没多久,便已气喘吁吁。却见一辆马车驶来,在她跟前稳稳停住。
马车以银线镶边,绣功精致,是一种低调的奢华;一角银光闪闪的,是谢府的图驣。
有人打开车门,从门内递出一只如玉的手。
她也老实不客气地搭上那只手,跨进了马车。
俊朗的柳眉一皱,“子曜的身子忒也弱了些。”语调有些无奈,有些惋惜,也有些温柔,却没有字面意思的嫌弃之意。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了。”韩昭耸肩,不欲在这话题久留:“怀远一路跟来,还动用谢府车驾来接我这小小下官,不会只是怜我身子不好吧?”
一向如沐春风的笑脸顿时冷了下来,谢遥面色凝重,沉声道:“京师眼下风云暗涌,子曜在春闱案中已得罪了王魏世家,现在还多次出入御史台,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韩昭漫不经心的笑笑:“富贵险中求嘛。”
谢遥身子前倾,隔着案几一手覆住了她放于膝上的柔荑,坚定的道:“子曜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富贵。”
一丝苦涩涌上喉头,韩昭挣脱那只温暖的大手,冷冷道:“谢大公子不要以为,你我皆是重活一世之人,你便很是了解我了。”
冷漠的眼神如刀刺痛了他的双眼。这是两人在往青州的路上摊牌以来第一次相见,得知“真相”的她却好像比以前生出了更多的刺,他往前一步便要被刺得遍体鳞伤。
正想说什么时,韩昭却已跳下车去,还不忘道:“我无门无第、无依无恃,不好坐这谢府车驾,我们大理寺见。”
此时已出了皇城地带,身穿绿袍的瘦弱书生一跳下车去,很快便融入了街上人群。
韩昭在大街上慢悠悠的走着,两旁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却恍惚离自己越来越远。
恍惚之中,她看到了一人身穿紫袍,贵气天成,眉目之间却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像那明煦照人的太阳却又给人触手可及的错觉。
紫衣贵公子的身旁,满身棱角中不乏一丝柔和的白衣少年仰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
两人低声耳语着,单看画面还有点像两名有着龙阳之辟的翩翩佳公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公然调笑。只是此时若是靠近细听,便会听见两人的“调笑”......实是在议论时政?
紫衣公子叹道:王氏既倒,子曜又调升为御史中丞,今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白衣少年腼腆一笑:承候爷赏识,为我们共同的目标努力而已。
紫衣公子笑容一敛,正色道: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出入须得小心至上,当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白衣少年漫不经心的轻笑:我是侯爷的人,侯爷是皇家中人,天子脚下他们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怎样不成?
紫衣公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长叹一口气:本侯护不了你一世,你也不能信本侯一世。
“其实你已经警告过我了,是我不信而已。”韩昭自嘲的笑笑,定睛一看,前方哪有那抹紫衣和白衣的身影。
那两人,明明就是前世的楚桓和自己啊。兴和三年夏,韩昭入仕半年,破的是刑部一宗贪墨案。当中因刑部多为其党羽,王征明曾多番阻挠而终未果,最终连累王家下马。
当时情景,竟和现在如此相似。只是她从一心相信楚桓的白衣少年,重活一次成了将担心她的谢遥冷冷推开的自己。
韩昭心中想着事情,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条辟静的小巷前。
下一刻,便感觉到麻布罩顶,强壮的大手把她强行拉进小巷里,然后数不清的拳脚便如雨点般往自己身上招呼。
麻布袋中的韩昭扯开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比起这样劈头盖脸的打,似乎一箭穿心还没那么难受啊。
不知是否因为生命正从身体中慢慢流逝,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那紫袍贵公子。
一向明煦的脸此时皱得不似样子,他嘴唇微张,似乎在叫唤她。
她却已听不见了。
忽然身上一松,那拳打脚踢骤然停歇,接着眼前一亮,她重新看见了外面的世界。身上好像有别人的温度,那人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掉进万丈深渊似的。
此情此景,竟是那么的熟悉。上一世她被一箭穿心之时,有人也是这么不管不顾的冲上前来,把她揉进怀中;只是,她记得那人的怀里很暖,像煦阳一样,而现在身处的怀里,很冷。
那人把她抱上了马车,她的视线已被血水模糊,却还是隐约认出了马车上的银线绣花,和一角的谢府图腾。
韩昭不禁笑了。这一笑,又扯得嘴角生疼。
她轻轻笑道:“你还是来了。”
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抱着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半晌才暗哑着声音道:“富贵险中求,韩昭,你赌对了。”
她很想白他一眼。对表了字的人连名带姓的叫是很无礼的谢大名士你知道么?可她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气弱游丝的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记忆中,好像也有人曾经嚷嚷着她的全名,如果他在这里,不知会怎样看这场豪赌?
韩昭依旧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