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皎推开玄黄阁的门,睡眼惺忪,他整理了下衣襟,听着不远处夫子带人读书的声音,懒懒的掀起眼皮。
守在院中的小太监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转头继续跟身边的人说话,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怜和从外面进来,见小太监们聚在一起说闲话,冷着脸把人轰走。
“都干活去,不然等主子们回来,有你们苦头吃!”
“是。”
小太监应声,匆匆散了,各自去忙活计,直到院里的人都走了,怜和才从隔间里拎出一个食盒。
“奴才特意留的,殿下趁热吃。”
“嗯?”裴皎掀开食盒,里面菜式简单,散发着热气,从前他只能吃些剩饭剩菜,偶尔捡到两张饼子都很开心,如今因着沈怀酒,一应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不用饿肚子,不用穿别人的旧衣服。
裴皎接过:“多谢。”
“不敢,这是奴才应当的。”怜和道,他本是盛景城的一个小乞丐,家乡连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人为了活命北上,结果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到盛京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要不是沈公子,他早没了性命。
后来沈公子问他愿不愿意进宫,怜和忙点了头,别说是做太监,只要有一口饭吃,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同他一起进宫的还有不少,但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进宫前便知道这个地方九死一生,各凭本事罢了。
因着宫外的割喉案,太子跟三皇子忙的脚不沾地,一个极力隐瞒,一个想把事情闹的更大,最好捅到皇上面前。
裴麒加强了守卫,除了车夫,每个人身边又加了两个护卫,这样一来三皇子的人不能轻易得手,眼看着杀不了那些小男孩,三皇子又想派人解决掉秋笙,但芳庭苑的护卫更多,双方互相试探了几次,事态逐渐僵持。
被裴麒收买的官员听到风声,不敢再碰那些人,办起事来自然不如从前尽心,此次太子与三皇子暗中交手,谁也没有占到绝对上风。
命案虽然没有再发生,但之前死的人不少,京兆尹破不了案,最终成了一桩悬案,百姓们慢慢的也不再害怕,谈论的人少了许多。
最近不知道裴昭跟裴绍在打什么鬼主意,两人安静的很,没有找他的麻烦。
裴皎不认为他们放弃了,肯定在找机会,憋一个大的。
马上就是婉妃生辰,裴皎特意求了四皇子,他存了些银钱,想让裴修帮忙看看宫外有什么稀罕物件,最好价格不要太贵,精巧便可。
裴修知道裴皎拮据,为他添了五十两银子。
“虽不多,也算是四哥的一份心意,替四哥跟婉娘娘问好。”
裴修的母妃也不受宠,但背靠翰林学士这棵大树,宫人们不敢苛待,他现在跟着太子做事,偶尔还能得些奖赏。
裴皎慌忙摇头:“这也太多了,我……我攒了一年,也不过十两。”
对比下来,他的实在太少了。
皇子每月例银十两,成年后则是二十两,这是平头皇子的。
封为郡王每月五十两,亲王一百两,太子则是三百两,差距可见一般。
裴皎的银子大多被宫人贪了,还有一些在婉妃手里,自己能拿到的银钱少之又少,这十两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所有身家。
“孝心不在银钱多少,六弟有这份心,婉娘娘一定很高兴。”裴修安慰道。
裴皎点头:“嗯,四哥说的是。”
出宫当日,两人从广平门出发,裴皎到的时候,裴修已经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
“今天好不容易休沐,四哥怎的还起这么早。”裴皎打着哈欠,走了一路还没有彻底清醒。
裴修面色温和:“虽是休沐,也要时刻准备着,万一父皇传召,迟了是要被骂的。”
“是啊。”裴皎缩了缩手指,因为马车晃动,身子不自觉往后靠:“父皇的确很严厉。”
裴修怔了一下,想起来裴皎还未入朝,一般情况下皇子十六岁可接触朝中事,裴皎比较特殊,父皇不想看到这个命中带煞的儿子,也一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今日天气不大好,已经到了辰时,天还暗着,没有一点风,马车里更是闷的喘不上气,车夫出了一身汗,心里默默念着千万别下雨。
下起雨来赶车更麻烦。
马车最终停到一家古籍店,外表非常朴素,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农户,连门都是稻草做的,上面龙飞凤舞的提着几个大字:“来者皆是客”。
裴皎:“……”
四哥也太会挑了,他怎么知道母妃没读过书,不认识字!
“别看外表普通,里面别有洞天,上面的字是祖父亲自题的。”裴修介绍道:“店家也是个读书人,可惜是个哑巴,不能参加科举,否则定是咱离昭最优秀的人才。”
不可能,沈怀酒才是最优秀的!
裴皎差点没忍住骂出口,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难看,不是他看不起别人,而是有沈怀酒珠玉在前,其他人只能靠后。
口不能言实在可惜,跟沈怀酒一样,这辈子都与科考无缘。
推开门,里面的小书童对着二人点头:“客人里面请。”
裴皎踩在石子路上,眼神突然凝住,脚下的石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淡淡的光晕。
裴修停下脚步:“每一颗石子上都刻了字,店家亲自刻的。”
裴皎半蹲下身子,仔细看去:“是《幼学琼林》?”
最开始认字时念的书。
“是。”裴修点头:“附近很多孩子念不起书,更不认字,他们没有专门的先生教导,店家怜悯,便在石子上刻字,为的就是给孩子们一个认字的机会,里面的书基本上都是免费看,不过不能拿走。”
“买书另当别论。”
裴皎站起身子,再次看店面的时候,眼神肃然起敬。
这样的人,埋没在这里实在可惜,就算是个哑巴,让他去整理修订古籍未为不可。
店家名陈章,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一直戴着温和笑意,对待他跟裴修,还有其他客人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不为外事所屈,是个人物。
裴皎选了一本古籍,他不打算送给婉妃,选礼物不过是个由头,他只是想借此出宫,给裴昭跟裴绍那两个废物一个机会。
一个……打破僵持的机会。
裴修看他选好礼物,借口府里有事先行告辞。
“这次多谢四哥,下次有机会请四哥喝酒。”裴皎道。
裴修笑笑,不以为意:“六弟不必挂怀,以后有什么用得上四哥的地方,尽管开口。”
最近这一个月来太子对小六没有过多在意,显然不是很上心,不过没关系,小六还没有搬出皇宫,太子很难找到机会,来日方长,只要太子心里惦记着,早晚会出事。
不知道父皇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躺到一张床上会是什么反应,一切都是未知,这离昭的江山,可不一定就是那位太子殿下的。
裴皎跟裴修分开后在街上转了一圈,重新折回“来着皆是客”。
他从里面拿了一本《幼学琼林》,到陈章面前结账,许是觉得惊讶,陈章多看了裴皎一眼。
他认识裴修,知道是宫里的四皇子,刚才这个少年口口声声喊着四哥,应该也是宫里的人,虽猜不透此人身份,但这个年纪,不该看这种书。
“先生。”裴皎拿着书,眸色认真:“我想拜您为师。”
“我知道突然说这些很无礼,但并非莽撞之言,而是我认真思考过后的,先生可以好好考虑,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过来一次。”
“过来的时候,我会带着这一个月内抄好的书,分发给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
陈章摇头,打着手势拒绝,裴皎半弯下腰:“先生不要急着拒绝,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裴皎晃了晃手里的两本书:“就这么说定了。”
陈章脸色微变,继续打手势:“你看得懂我在说什么?”
“看的懂,所以老师不用担心交流问题。”裴皎点头,他曾特意学过,已经深深刻在记忆里,当初有一段时间沈怀酒咳坏嗓子,两人就是这么交流的。
当然也可以写字,不过那样速度会慢些。
裴皎没有过多纠缠,行完学生礼便离开。
天色更暗了些,乌云密布,随时都要下雨的模样,裴皎确认身后有人跟随,找了家清净的茶馆。
他点了两个小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外面的天色,午时过后,天边划过一道闪电,茶馆内的几个人坐不住了,纷纷结账回家,只剩下裴皎。
灰衣人坐在裴皎身后,目光落在他的茶盏上,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喝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裴皎似是察觉到不对,抱着怀里的书起身,只是还没挪动脚步,整个人朝后倒下,砸在椅子发出极大的声响,灰衣人起身,扔给茶馆老板一锭银子。
“干得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老板急忙点头:“是,小人明白,小人什么都没有看到。”
灰衣人抱起裴皎,消失在暗沉沉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