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看愣了,准确来说更偏向于被惊艳到。
黑如绸缎的长发静静披散在身后,与冷白的皮肤构成极致对比,眉头因着疼痛微蹙,水光流转的眸隐含一丝慌张与隐忍,被咬得透红的唇微微启开,缓缓吐着气。
像是从海里刚捞上来的溺水者,沈清淮撑着讲桌,缓过气后,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江珩。
他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
江珩喉结一动,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小心问道:“……还疼么?”
沈清淮原本不想理他,但听见他沙哑的嗓音还有小心翼翼的语气,心念一动,便换了个方式。
他随即软了神色,作出一副惊慌后的神情,低声道:“不疼。”
一听就知道是说谎。
江珩没信他的话:“脸都皱成一团了,还说不疼。”
沈清淮瞥开了脸,留给他一个冷酷的下颌线:“我只是怕。”
江珩轻笑一声:“你怕什么?”
之前都敢一个人开路,你沈清淮还有怕的东西?
江珩不信,眼前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还以为你要扔下我。”沈清淮说这句话时声量小了,小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江珩顿了顿。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片刻后,他看着沈清淮认真道:“你与我实力相近,若是你想,这些所谓的空间根本困不住你。”
江珩其实一直很好奇,依沈清淮的实力,他明明可以撇下众人独自行动,也不必受到空间的影响,更不用被砸伤腿,为什么他偏偏收起实力,选择一条危险又多余的路。
“这一路上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故意隐藏自己?又故意跟在我身边。”江珩神情严肃地盯着沈清淮。
后者转回脸面向他,坦诚道:“为了做给沈家人看。”
果然。
江珩眯了眯眼。
说实话,江珩同样拥有独自行动的能力,若说陈武被送走怕他有危险,他大可以直接解决恶鬼,到时候自然就能接回陈武。
可江珩偏偏看出了沈清淮的不对劲,所以也就转变了想法,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江珩默默起身。
“但你最终还是会走出去,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江珩虽然不明白沈清淮为什么在防备沈家,但至少他要做的事,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沈清淮明里暗里赖着自己,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哪知沈清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无辜清澈的瞳孔似有星辰闪烁:“我也不知道,只是待在你身边,会莫名感到心安。”
江珩噎住了,他想过无数托辞,但唯独没想到这一句。
“心安?”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沈清淮的话。
沈清淮望着他微笑道:“我出于某种目的,必须作出伪装,作为一个普通人,行动中难免会产生紧张害怕,但很奇怪的是,只要跟你在一起,这些紧张害怕就会缓解,身心会更放松。”
普通人?
害怕?
江珩本来就生得高,他站直后,面对坐在讲桌上的沈清淮,就要低头俯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沈清淮,与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教室的白炽灯发着昏暗的光,冷硬的光打在沈清淮挺拔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上,明与暗的极致对比。
高高在上的、在光辉下成长的世家子弟,在此刻露出了背后的暗面。
沈清淮收了笑,目光诚恳得看着江珩,一字一句道:
“所以在真正需要出手之前,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听到这句话,江珩心中骤然掀起激荡,一股难抑的恻隐之心,让他目光不由自主得软了下来。
被人这么真切诚恳地瞧看着,江珩就是再警惕,也生不出半分拒绝的心思。
“可以。”江珩不是个心硬的人,但在沈清淮高兴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但不要离我太近。”
沈清淮没有犹豫:“好。”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江珩一瞬间有些后悔。
他不让沈清淮靠近,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心跳加速究竟是不是和他有关,但沈清淮答应之后,又莫名生出一丝失落。
江珩的神情变得犹豫。
沈清淮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下课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小心为上。”
沈清淮撑着桌面起身,脚刚一落地,眉头就是一紧。
江珩伸手去扶,却被人记住刚才的承诺,刻意躲开了。
沈清淮走了几步适应后,回头见江珩的手停在半空:“怎么了?”
“……没事。”
江珩盯了一会儿空气,随后默默往前走了一步,略有些僵硬得将手撑到了讲桌上。
沈清淮立在一旁,笑着看他:“不错,比刚才像。”
江珩轻咳一声,看向底下正襟危坐的“学生们”。
在底下坐着的时候看不出,但站在讲台上整个视野更加开阔,教室内部一览无遗。
江珩将目光落到了最后一排。
“瞧见了么,那个座位上的人。”
他指的是之前那张多余的空位,点名时明确少了一人,沈清淮代替后就触发了攻击。
眼下那个位置上正坐着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生。
“看见了。”沈清淮打量起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很瘦,相比其他人的直视前方,他低着头不说话,顺直的发遮住额头,将他的情绪掩盖在阴影之下,整个人看上去阴郁沉闷。
“先不管他。”沈清淮道。
于是江珩对所有人下达了“下课”的示意。
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整间教室开始隐隐躁动。
昏暗的白炽灯忽然变红,电路不稳不停闪动,抬头看天花板,看上去莫名感到沉重,一股难言的压迫感再次笼罩。
座位上的众人忽然动了起来。
江珩往沈清淮那边靠近了一些,回头却见沈清淮径自走下了讲台。
“看见什么了?”
江珩唤了声沈清淮,对方却向他比了个暂时别问的手势。
教室里,所有人都离开了自己的位子,但却并没有脱离控制,仿佛被什么控制着往一个方向靠去。
而那个方向,正是那个阴郁少年所在的位置。
陈武离那个少年很近,因此他也是最先走到少年面前的。
他靠近后,少年默默抬头看向他,眼中透露着茫然和胆怯,然而陈武却忽然伸手将他推倒在地,从他抽屉里翻出一本笔记。
那少年重重摔在地上,神情痛苦地捂着膝盖,但他不顾自己的伤,反应过来后拼命去抢那本笔记。
陈武则露出得逞的邪笑,一边狠狠踩少年的手,一边爬到桌面上,高举着笔记。
看上去,就像是在恶意伤害少年。
“陈武不会这么干。”江珩冷声道。
陈武是他自小看大的师弟,他的性子他最了解,绝不会做出这种欠揍的事。
沈清淮道:“他陷在空间中,被控制着重现当年这个位置主人所做的一举一动。”
伴随着二人的对话,少年的手被人踩得红肿不堪,但他还是用力去拽陈武的裤子,试图阻止他翻开那本笔记。
然而教室内的其他人,反而来拉住他,秦礼和白栩一人一边将他牢牢按倒在地。
另一边,陈武翻开了日记,大声念出其中的文字,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少年挣扎无果,在所有人的笑声中,身上不停挨着拳脚。
有的人用手脚,更多的人抄起手边的椅子,少年无助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咬牙忍受着来自每个角落的恶意。
江珩看着站在桌面上作威作福的陈武,头一回生起想要揍他的念头。
地面上的少年渐渐没了声响,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不行了,下脚的力道稍减,哪知原本一动不动的少年忽然跳起,瞧准了陈武打落了他手中的笔记。
陈武怒了,跳下桌狠狠给了少年一拳,鲜血甩出好几米。
少年被打倒在地,彻底没了动弹,人群中于是走出几个男生,合力将人拖去了教室后门,看样子是要把他带走。
“跟上。”沈清淮提醒江珩一句,然而那些人拖着少年径直穿过后门消失不见。
江珩赶到后门,眼前人突然消失,他及时停下了脚步。
教室里,其他人还在手舞足蹈发疯,沈清淮对江珩道:“还是先解决这些人。”
江珩点点头,转身走回教室,从地上捡起那本笔记。
沈清淮走到他身边,在适当的距离停下脚步:“上面写了什么?”
江珩翻了几页,认真看了一会儿:“是那个少年的日记。”
“日记?”沈清淮道。
“嗯,他叫向春,是农学的学生,日记上记了些他平日所学的内容,他的理想,除此之外,还有他被霸凌的记录。”
江珩把日记递给他。
沈清淮接过一看:“所以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偶然。”
“你之前被教室里的东西围攻,应该也是这位向春在此前的遭遇。”江珩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选我而不是你?我看起来很好欺负?”
日记本里记载的霸凌,不仅仅是挨打这一项,包括但不限于当众恐吓,锁进柜子一天一夜不给吃喝,半夜拿手电筒照脸不让睡觉,偷看他的笔记,偷看他换衣服,扒衣服等。
沈清淮被厚厚的日记本吓到,平均下来,向春每天都是在各种欺凌.辱骂中度过。
而他遭受这些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他长得不像个“男人”。
“这和你看起来如何没有任何关系。”江珩伸手揪住发疯的陈武,将他扣在座位上:“想作恶的人自会有无数理由。”
“说得对。”沈清淮冷冷瞥向人群中挥舞手臂的沈惑:“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江珩在陈武头顶画符,淡金的光闪过一瞬,原本还在挣扎的人逐渐安静下来,茫然无神的眼中也恢复了清明。
沈清淮甩出一些符纸,和之前在林子中一样,一通运转过后,所有人恢复了神智。
与此同时,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随之消失。
陈武睁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儿,手背隐隐作痛,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他抬头最先看见的是沈清淮,对方的头掉到怀里的那幕突然浮现在眼前,他瞬间打了个激灵道:“沈哥?!你你你的头不是掉了吗?你找回来啦?”
沈清淮疑惑得眨了眨眼。
江珩“啧”了一声,把陈武转到自己面前:“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瘆人。”
当江珩的脸出现在眼前,陈武的眼泪立即决堤,憋了好久的委屈终于能发泄出来:“呜呜呜呜呜呜江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们一个个都去哪儿了?”
“被分开了,你怎么到的这里?”江珩省去了一些细节,向他简单解释了一遍。
陈武边哭边道:“我、我看到你们一个个头都掉了,我就害怕,我就往回跑,开了扇门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嘶,我手好痛,不会是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了吧……”
“那倒没有,你打人了。”江珩道。
“啊?!我打谁了?”陈武一脸难以置信,就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居然还能打到别人。
这边江珩和陈武说着话,另一边秦礼和白栩恢复清醒后,面面相觑,转头看见沈清淮,更是脸色苍白。
他们二人原本按照计划躲开沈清淮,谁成想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各自分去了不同空间,追着一群没头的“人”到处乱跑,醒来也就莫名出现在教室。
手心的追踪符也解了,什么线索也没得到,反倒对付那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消耗了许多体力,到头来还是被沈清淮救下。
简直得不偿失。
“我就说不该怀疑大哥的嘛!”秦礼想起这事就来气,转头瞪了眼白栩。
白栩翻了个白眼,幽幽道:“自己要动的歪心思,能怪谁。”
“真是信了你的鬼话!”秦礼用力甩了下衣摆。
其他人神智清醒后,看见自己的伙伴,意外又惊喜: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躺在床上么?怎么会到这里?”
“我记得咱们是被一些怪声吸引,然后走出了宿舍,之后就不记得了,印象里好像回到了老一辈的年代,还在上课来着……”
“咱们上套了,没想到此处的恶鬼这么阴险,不直接动手,而是趁咱们不备把咱们都魇住,最后困死在这山间。”司铃道。
“我说呢,怎么我放着的法器一直没动静……”
“……”
符纸燃尽的灰就落在手边,司铃四下望了望,看见了不远处立着的沈清淮,勾唇一笑:“看,又是沈清淮救了咱们。”
身边跟着的女生们,随即对他露出崇敬的目光,其他人也看向沈清淮,眼里的情绪不言而喻,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他不是来找灵官度的吗,为什么这么好心救咱们?”
“是啊,依他的本事,根本不需要咱们给他拖后腿。”
“所以他是自愿出手相助,但他躲在一旁半点不出声,救了人又不说明,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哪有人放着好好的功劳不要,我承认之前对他说话声音大了点。”
“……”
沈清淮并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既然人都救出来了,总不能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他走到教室门前,拧了拧把手,门丝毫未动。
这里已经不再是之前二人待的空间,所以门上也不存在江珩设下的禁制。
沈清淮尝试过打不开门后,又沿着教室边缘绕到窗后。
窗外一轮白月依旧高挂,比之先前的位置似乎离得更近了些。
秦礼和白栩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秦礼笑嘻嘻对沈清淮道:“大哥发现哪里不对,尽管吩咐我,我替大哥动手。”
白栩扔给秦礼一个白眼,犹豫了片刻,对沈清淮道:“抱歉,之前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的好意。”
沈清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在意。
秦礼咧开了嘴,抬手抚了抚自己坚毅的下颌线,给白栩拋了个得意的眼神。
白栩刚一皱眉,忽然就被人撞了一下,身子往旁边狠狠一歪。
沈惑没分给他一个眼神,越过他直奔沈清淮。
才一个晚上不见,沈清淮周身的气质与先前大有不同,看起来似乎更容易接近了,并且那张脸也没有之前那样冰冷,愈发掩盖不住得美貌。
沈惑看愣了一瞬,随即有了信心,但见沈清淮皱眉瞥了过来,他露出笑,嘴角牵动受伤的皮肉,瞬间笑比哭难看:“清淮,你怎么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受伤?都怪我一时不慎中了套,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堪称温柔有礼,再配上一贯的表情,旁人见了都以为他是真的关切沈清淮的安危。
但沈清淮早就看透了,在清醒之前,这幅模样足够唬人,清醒之后,看上去就要多假有多假。
沈清淮收回目光,没有理会,心里盘算着未来如何整治他。
沈惑看见沈清淮的态度,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沈惑在宿舍里清醒之后,想起自己对沈清淮做的事,就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苦心经营的好感,可不能因为这次意外暴露尽毁,他的清淮也不能因此与自己产生隔阂,再也不信任自己。
所以沈惑醒来后拼命找寻沈清淮,却被告知他去了别处,于是一个人追出去,可笑的是人没找到还先一步在鬼打墙走失了,醒来后就在这间教室。
“清淮,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能不能理理我,找不到你的时间里,我的心都要碎了……”
沈惑说话时,眼神早就落在了沈清淮光滑如玉的左手上。
他缓缓上前一步,想伸手去碰,却被对方冷漠的眼神钉在原地。
“清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惑整个人僵硬住。
身后江珩虽与陈武说着话,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沈清淮,在看见沈惑靠近沈清淮时,他瞳孔一缩,周身的炁忽而变得凌厉,把陈武吓了一跳:“江哥?你咋了?”
江珩没有回他,在他的视野里,沈惑一边说着话,眼神却总在沈清淮身上乱瞟,甚至话没说几句,就已经伸出了手。
江珩眉头一皱。
“你待在这儿,我很快回来。”
“江哥?你去哪儿?”
陈武不解地唤道,却见江珩起身后,径直向沈清淮所在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