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色快亮,鬼市也要歇业了,两人才满载而归。
马车上,简颖初兴奋地将那三只碗抱在怀里。
“主子,其实我买那鼻烟壶是假,看上这三只碗才是真。”
“你别看它们沾了泥又脏又旧,但带回去仔细清理出来,就能看到里面的彩釉了,是货真价实的唐朝物件,只是没好好保存,价格上要打点折扣,不过遇上懂行的,咱们今晚的成本就都能收回来,还能多赚不少呢!”
简颖初谈到赚钱一事便是眉飞色舞、神采奕奕。
宋锦绣听了倒是非常欣慰,感慨了一句:“我真是没看错人。”
简颖初赶紧表忠心吧:“主子你放心吧,有奴婢在,保管给你挣回一座金山来。”
宋锦绣笑着应了,还补充了一句:“以后私底下不用自称奴婢。”
她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我也不过是青楼烟花,如今成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又哪里比旁人高贵呢……”
简颖初心想你才不会止于此呢,但现下还不好开口,便只默默垂眸,没有接话。
两人蹑手蹑脚摸回院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像两人离开时一样。
一切顺利,宋锦绣笑着推开房门,抬脚跨过台阶,先一步去点桌上的蜡烛。
火折子的光跃动着跳到了屋内的烛台上,宋锦绣下意识偏头一看,便见陆昭云不知何时静静地坐在东面的桌案后。
她这么一转头便正好对上陆昭云幽幽的目光。
宋锦绣心神一震,抓紧了手中的烛台稳稳地放回桌上。
简颖初也将今夜收获尽数放在桌上,抬眼见宋锦绣面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另一边的陆昭云。
妈呀!这样她们偷偷摸摸溜出去的事情不就露馅了?
他没事坐那个角落里阴恻恻地盯着这边,真是吓死人了!
简颖初瞳孔地震,第一反应便是拉住宋锦绣想要逃跑,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对,只得满脸心虚恐惧地呆站着,拉着宋锦绣的手伸回来也不是继续拉也不是。
宋锦绣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去休息。”
简颖初抬眼对上宋锦绣的眼神,迟疑了一下,才慢慢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陆昭云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停在宋锦绣面前,微微俯视着她,“绣绣刚刚的表现,倒是让我非常惊喜。”
陆昭云原本身量就高,此刻眼中蕴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怒气,这一眼看下来,满是威压。
宋锦绣没有抬头,也没有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话。
室内有一瞬的沉默。
“我听说你病了。”陆昭云错开几步,在小圆桌边坐下。
“如世子所见,奴身体并无不适,之所以编出这样一个由头,是想趁着夜色去赶集,买些白日里买不到的宝贝,再转手一卖,就能小小赚上一笔。”宋锦绣开口前微微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向陆昭云,唇边绽开一个得体的弧度,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她将简颖初放在桌上的包裹小心翼翼解开:“之前奴跟世子说过的,想要将念奴娇的一些姐妹赎出来,奴可不是在做白日梦,奴今晚就是在为这件事情努力。”
陆昭云的眼睛牢牢锁定在宋锦绣的脸上,因为宋锦绣及时坦诚相告,他眼里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明意味的情绪:“你可以事先同我讲一声的。”
宋锦绣心中一哂,当然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而且她自有别的考虑。
当然这时候不能跟陆昭云顶嘴,所以宋锦绣只是低眉顺眼,态度滑跪:“是,是奴错了。”
这时候不能在陆昭云面前狡辩,只能认错认错再认错。
为防止陆昭云继续开口说些责怪言论,宋锦绣赶紧将那包裹拆开,邀功似的将自己淘来的宝贝一件一件地展示给陆昭云看。
陆昭云面上依旧冷冷的,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已经在宋锦绣神采奕奕的一顿骄傲展示之后,慢慢柔和了下来。
宋锦绣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在她心情愉悦的时候,语调微微上扬,声音清透婉转,让人联想起连日阴雨初晴的空山,层层叠叠的枝叶间,阳光伴随着一两声鹿鸣洒落下来的那种感觉。
或许连陆昭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宋锦绣,总是格外包容些。
“你就指望靠这堆破铜烂铁赚钱?”陆昭云心里有气,气宋锦绣骗他,于是故意挖苦道。
宋锦绣小心翼翼将那只碗用双手捧着,放回桌面,认真道:“这些都是我跟初儿淘的宝贝,初儿有一门绝活,能看出一样东西的出处和年份。”
陆昭云对此闻所未闻,下意识便是一嗤:“这种哄小孩的话你也信?”
“我相信。”宋锦绣眼神坚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昭云倒是被她这可爱的小模样给逗笑了,罢了罢了,无非是浪费些银子罢了,他供得起。
宋锦绣瞧陆昭云那不屑一顾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是不信。
管你信不信嘞,到时候银子实实在在地落到她口袋里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不过还好,被她这么一顿哄,陆昭云的脸色倒是缓和了。
谁知道,一进门冷不防对上一张活阎王一般的脸,没点过硬的心理素质可能还真挺不过来。
宋锦绣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她学来的那一套哄人的功夫,对陆昭云倒也还有点作用。
“所以,这么晚了你跑去哪里翻出来的这些个东西?”陆昭云话锋一转,眼神又犀利了起来。
宋锦绣可算知道前世大家为什么都说陆昭云这个人阴晴不定、冷血寡情了,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她松的那口气又被掉了起来。
“城南鬼市,听之前念奴娇的一位顾客给姐妹们讲过的,我就想去碰碰运气,世子若是感兴趣,改日奴家陪世子再去一趟。”
一句话将情况交代得明明白白,陆昭云将视线从宋锦绣无懈可击的表情上移开:“我可没兴趣,以后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许去了,出了事情怎么办?”
宋锦绣低眉顺眼:“是,奴记住了。”
“时候不早了,奴伺候世子歇下吧。”
陆昭云也只是和衣在绣榻上稍稍眯了一会儿,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他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了,宋锦绣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了许久许久。
其实在傍晚,她就已经趁着夜色出去过了一次。
她施展轻功从屋脊上一闪而过,翻进了如意茶楼三层的西面露台,从那里,可以望见斜对面五城兵马司衙门的辕门。
宋锦绣搭弓射箭,将一封密信悄悄射进了五城兵马司衙门,再猫着腰从露台快速绕到东面,翻身跃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融入茫茫夜色里,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的踪迹之后,才翻墙悄悄回到一揽芳华的房间中。
那是一封告发城东马市私藏大量兵器,意图不轨的密信。
前世,皇帝在不久后的南苑围猎中遇到刺杀,随行的嘉妃重伤不治而亡,皇帝虽说没有受伤,却受到了惊吓,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后来锦衣卫秘密调查的时候,查封了一处打铁铺子。
最后公布出来的调查结果是,前朝余孽在作祟。
宋锦绣知道的信息有限,但是她直觉这件事情,同陆昭云脱不了干系。
因为在当时看来,平王似乎是这场刺杀的最大赢家,嘉妃被刺杀后,皇帝痛失新欢,又病了一场,在政务方面便更多依赖平王的协助,后宫也重新被平王的生母淑妃所掌控。
平王一时风头无二,加之他素来与朝中许多重臣往来密切,那段时间关于皇帝要立平王为太子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于是更多大臣闻风而来,以期提前挣得这个国家未来最高统治者的一点好感。
但是回过头来看,其实这场刺杀最大的赢家根本不是平王,而是陆昭云。
陆昭云在今年的南苑围猎里做了一件颇为引人注目的事情。
就是在刺客突然逼近皇帝之时,他抄起凳子直接朝刺客砸了过去,然后又是扔水果又是掀桌子的,总之表现出了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穷尽自身所能来保护皇帝的感觉。
最后甚至自己挺身而出,护在了皇帝身前。
好在羽林军及时反应过来,斩杀了刺客,陆昭云才两腿一软,眼睛一翻,吓晕了过去。
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或许老皇帝到死也没有怀疑过陆昭云的忠心吧。
所以宋锦绣才冒险送了这么一封告密信去投石问路。
若刺杀之事真的是陆昭云在幕后策划,那他今夜应该忙着应付突如其来的搜查,应该忙着周旋,应该忙着排查内鬼,应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宋锦绣想过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但这里面绝对没有跑到一揽芳华来质问自己装病这一条。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刺杀一事其实与陆昭云根本没有关系?
宋锦绣拥着被子,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迷茫之色。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猜想的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