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际遇无章可循,幸运身后可能有无数喜事紧密相连,也可能乐极悲生,瞬息万变。
梦鲤姐妹俩出生的那年夏天,父亲周承因政绩亮眼,任上声誉极好,被升了京官,阖家喜气洋洋迁往京城居住。
出发两日,周承便觉浑身不适。原以为只是受了颠簸,将养几日便好的。谁知到了京城愈发病重,药石罔效,竟撒手西去了。
要说起来周承为官多年,手里小有积蓄。若是节俭些用,把两个儿子供养到成年谋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年富力强的周承乍然去世,对雷氏冲击很大。
哀恸之下,她深深陷入什么都抓不牢、谁也靠不住的焦虑里。周承留下的钱,对她而言就如救命稻草,攥得紧紧的。无论谁跟她提钱,她都歇斯底里,觉得对方趁着她无夫君依恃,特来算计她。
可是一家子人总是要吃饭的,无奈之下,只得将周承买下的宅子给卖了,搬到一处偏僻的民房里,就在文家隔壁。
其时周自瑜正在准备秋闱,周自珩不欲大哥分心,坚持让他专注读书,自己白天去酒楼给人帮工,晚上回来苦读。
再后来,周自瑜顺利中举做官,有了养家的能力,又供周自珩专心读书。兄弟俩就这样互相帮扶着,熬过了风风雨雨。
周自珩做了监察御史,周自瑜也有妻有子了。正当周家人都以为,一切都正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时,周自瑜应酬时突然倒了下去,被人送回时已经开始说胡话,不久口鼻都流出血来,昏睡了几日,人就没了。
梦鲤揭开心底伤疤,泪水一串一串滴落:“短短几年时间,父亲没了,大哥没了,妹妹没了,姨娘没了。这个家,就像受了什么诅咒一般,几年不闻一丝笑声。”
她伸手握住珑华:“人人都说我二哥绝情寡欲,最是淡漠无情。其实他是最难的,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将整个家背负在身上。可是这些年我从来没听过他抱怨过一句,也没见过他流眼泪,一次都没有。他总是那么平静得近乎木然,接受命运无情的安排。”
“二嫂,我知道,你嫁过来这三年不容易,心里肯定有怨言。我二哥这个人不懂关心人,不懂表达,心里哪怕对你有十成心意,表现出来的连一成都不到。我替他跟你道歉,也要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做亲人。”
“也正因为那些年的艰难,他总是特别体恤百姓,即便危及自身也毫不在乎。虽然我从不过问,可我都知道,他许多次被人暗中报复,回来时总是带着伤。”
珑华想起曾经,她也想过要派人将他恶狠狠地打一顿,没想到真有人下这样的黑手。
梦鲤说他不会流泪,她想起那一日他奋不顾身跳下裂缝去找她,后怕地抱着她,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的情形,她心里蓦地一疼。
她拿着帕子帮梦鲤擦眼泪,又听她慢慢说道文家儿郎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来。
珑华心里有了打算,只是还未见到文似锦的手艺,便暂且摁下不提。
梦鲤说着说着又哭了:“母亲应该不会同意。”
珑华摸摸她的头发:“我也不同意。”
梦鲤猛然止住哭声,问她:“为何?难道你也看不起他?”
“我们妹妹在家里过得好好的,不愁衣食吃穿,行动有人伺候,为何要去他家过着紧衣缩食的日子?你有情饮水饱,我们做亲人的,可受不了。”
珑华说完,见梦鲤有些急,又道:“傻姑娘,别人你瞧不见也罢了,你二哥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当时家里那样艰难,他硬是等自己站住了步子才成家。你可以等,他怎么就不能再拼一把?”
梦鲤还要辩解时,已经到了家门口,只得忍住。
*
周自珩为人低调,女儿满月宴除了黄勋和几个合得来的同僚,并没大张旗鼓地宣扬。料想以妻子现在的性子,应付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不过到底是她头一回经历这么大阵仗,他终究放心不下。一早到衙里处理了两件要紧事,便急急忙忙赶回家。
遥遥瞧见车马簇簇,他心下一惊,怎地这般热闹?
到跟前方看清楚,正在门口预备下车的竟然是姜老太医!
周自珩连忙迎上去一把搀住,姜霖见他哈哈一笑:“我来瞧瞧你家的胖娃娃,顺便看看我姜家健身术效果如何。”
周自珩连声道:“这如何当得起?”
姜霖拍拍他的手,感喟道:“怎么当不得?你如今是太医院的大恩人。今日你们御史台来了几人不知道,太医院可是排了班,轮番来与你庆贺的。”
周自珩愈发惶恐,躬身说道:“皇上是明君,本就没有怪罪太医的意思,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在下只不过顺嘴帮一句,哪儿称得上恩情?”
姜霖嗔怪道:“皇上气得将砚台都砸你背上了,还糊弄我呢!你就是这样,遇事总是一声不吭。若不是荀太医每日熬了药送到御史台逼你喝,你就打算一直瞒着不说?”
“那都是小伤,算不了什么。”
周自珩与宾客们纷纷寒暄招呼,姜霖悄声说道:“不必担心,你以为若不是皇上默许,我们就敢这么大阵仗来你家么?”
周自珩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龙婳初次操持家事,就来这么大阵仗,不知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兄弟俩成家之后,搬到了现在的大宅子里,平日看着很是宽敞,今日人来人往的,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幸好,一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男宾们在前厅安置,周自珩瞧见一位约莫十六七的男子正在从容招待来宾,舒朗清俊气质典雅,令人一见忘俗。
他愣怔住了,哪儿来这么个清雅少年?
男子瞧见他已经快步走过来:“二哥,是我,文似锦。今日二嫂着人与我说来宾众多,你事务缠身回不来,便叫我以弟弟之名来接待男宾。你既回来了,那我就走了。”
周自珩与他年龄差大,交际少,搬家之后更是几乎断了往来。只模糊记得这个小小少年很有志气,也很有孝心,此刻一见出落得这般好,更是惊喜,连忙握住他的手:“帮这么大忙,说什么走的话?我正愁照应不过来,你来得正好。长松,找个细心人去文家照顾伯母。”
文似锦对于周自珩很是敬仰,一听此言便答应下来。
周自珩放心不下,瞅着机会便往后院里去,只见贺庭兰忙前忙后照应女眷,梦鲤带着未婚的女子们正往园子里去逛,连周韵都忙着引小孩子玩。
闹哄哄的周府里,大概只有生病的雷氏和主角周游在闲着。
周自珩四处探寻着珑华的身影,好容易瞧见她,正与几位贵夫人谈天说地,落落大方,不见怯意。在一群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人里,她丝毫不逊色。
这时忽见管家半是惊恐半是欢喜地跑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二爷,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到了,嘱咐不要声张,从角门那儿进来坐一坐便走。那边我已经清了场。”
周自珩大为震动,他素来与皇子们都保持距离,除非必要不与往来。如今太子偕太子妃而来,必然是经过皇上授意。
他连忙叫过珑华,二人不显眼地一前一后往后院假山旁的草亭走去。
避开众人,珑华跟了上来。得知要见到太子与太子妃,她百感交集,几乎要哭出来。
周自珩以为她紧张,从宽大的袖子底下轻轻伸过去,将她的手一握,又快速松开,示意她不必害怕。
因是私下相见,太子坚持一应俗礼都免了。
太子妃扶起珑华,携着手细细打量:“好标致的夫人,周大人当真有福气!”
珑华早已是情难自禁,红了眼圈。
太子是长兄,成亲早,那时珑华才只有几岁,太子妃名为嫂子,实际是看着珑华长大的,真真的长嫂如母,每每见了珑华总是劝导她。
珑华嫌她古板,便时常不肯去见她。
重生一次,才知做嫂子的良苦用心。
周自珩与太子在一旁说话,有意无意打量着。
只见珑华举手投足都十分自然,规矩礼仪竟然如事先学过的一般,毫无差池。只是他看得出,她的态度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有别于身份悬殊的亲昵来。
他忽地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眼前这个人,不是龙婳。
忙忙碌碌一日结束,贺礼堆成山,珑华安排人登记收入库中,这才坐在廊下喘口气。
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婳儿。”
她一回头,是周自珩站在不远处,他冲她招招手,一脸神秘。
她不愿意起身,要他过来,他却站着不动。她压不住好奇心,到底跑过去了,扬起脸来看他:“怎么?”
周自珩得逞一笑:“无事,只是想叫你。”
珑华当即蛾眉倒竖:“周自珩!真是闲的你。”
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许多年前,他弹劾公主太过奢靡时,她气愤不过,伺机堵住了他的去路。明媚的小小少女,堵着他要说法,也是这个神情,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细细算起来,珑华公主落水之时,正是妻子发动之日。中间妻子昏死过去多次,最后一次,连接生婆都直说出人命了,结果她不仅活下来,平平安安产下来孩子,人也性情大变。
难道……
周自珩忽然不敢再往下想。
珑华卸了妆容,刚躺下便迷迷糊糊睡去,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唤道:“珑华?”
珑华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忽地一激灵,瞬间清醒。
他喊的是珑华,不是龙婳。
那人又喊道:“珑华公主。”
她一下子坐起身来:“谁,谁在叫我?”
灯亮了,是周自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