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晨静寂无声,凉风习习,偶有落英纷纷而下。
珑华说出那句话后,见周自珩脸色陡然一僵,她几乎有股想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下去了。
别人兴许会信,可周自珩这种一身凛然正气的人,不拜神佛不信鬼神,听完只怕会立刻请大夫给她治脑子。
可现下与他是夫妻,还有个孩子,总是免不了床笫之事的,往后可怎么好?
珑华心里纷乱已极,她郁闷之下,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周自珩,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喜欢。”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与周自珩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并不讨厌他。相反,他是她重生之后看见的第一个熟悉的面孔。死而复生,前世针锋相对的人看起来也格外顺眼。举目无亲的深宅大院里,她看见他甚至觉得熟悉亲切。
只是,她只有一缕游魂尚在,顶着别人的身体苟且偷生,捡来的命根本不知道能用多久。就算她勤勉警醒,日日练习健身术,注重作息饮食,可说不好病一场就会魂飞魄散。
爱恨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她只想踏踏实实地活着。
为绝后患,她索性一口气说完:“周自珩,凭什么呢?两个人的感情里,你不愿亲近时便疏离,弃我如敝屣。你心生欢喜时便要亲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鬼门关走这一趟,前尘往事我已记不清,亦不愿再记起,往后我们各自恪守为人父母的本分,将游儿养好,便是对得起夫妻一场了。”
周自珩只觉得方才周身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是啊,凭什么呢?
当初她性子不讨喜,众人都不爱与她亲近,明知道她在府里日子不好过,他也没有想着去改变什么。
如今她活泼有趣,懂得珍惜自身,懂得反抗懂得自保了,他这时候凑上来做什么呢?
她不需要了。
他扪心自问,若她仍是此前的性格,他会这样情不自禁想要同她亲近么?
他清清楚楚知道答案,不会。
只会一日复一日,重复地、沉闷地过下去,只因他的性子也是如此。
见他一直不吭声,珑华无奈地笑了笑:“你若有不满,我可以多多为你纳几房妾室,为周家开枝散叶,都不是问题。”
“我不要。”
周自珩吐出这三个字,浑身为之一快,没事,她能够改变,他亦可以。
幸好,天长日久,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靠在石壁上,看着一旁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的珑华,认真地说道:“我曾有个同窗好友,家中富有养尊处优,却整日在外游荡不愿回去。只因他父亲妻妾成群,家宅不宁,整日充斥着阴谋算计、争风吃醋的把戏。我不愿孩子将来如此,当时便打定主意,只娶一人相伴,决不纳妾。”
“从前种种,是我不好。”
他再也说不下去。
珑华觉得有一丝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难过的酸涩,从心间汩汩流出,愈流愈急,似乎将心壁冲破了,登时满心苦味。
她拍拍手站起身来:“说正事吧。”
她将这一夜所见所想,都讲与周自珩听。
周自珩眉头愈皱愈紧:“竟然真的是三皇子所为。只是他年纪轻轻,藏这个所为何用,真令人费解。”
“不管他究竟何意,咱们都得阻止了,就从吕叔德下手。”
周自珩有些迟疑:“拔起萝卜带起泥,一个吕叔德不足为虑,必然会扯起三皇子。”
珑华讥诮:“怎地,你怕了?”
“那倒不是。只是近来皇上为珑华公主伤心不已,若是再扯出此事,必定震怒,不会饶恕三皇子。三皇子是罪有应得,可皇上的身体,只怕经不起这么折腾了。从前皇上说我没有孩子,难察父母之心,我还不服。如今有了游儿方知晓个中滋味。若是别人骂我,一笑置之便罢,若是敢说一句游儿不是,便怒火中烧。可见爱令智昏。”
珑华心头钝痛,轻声问道:“过去这些日子了,皇上还没缓过来么?”
“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太大了。”周自珩想起前话,“是了,你继续说,如何从吕叔德下手?”
纵然山中寂静,珑华也不敢大声。
她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珑华未曾经历情事,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动作有多暧昧。
她只管凑近唧唧咕咕说着,完全没留意到周自珩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酥酥麻麻直透到心尖尖上去。他只有掐出痛感来,才能强迫自己专心听。
她说罢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如月:“这叫攻心计!”
周自珩也笑了:“好,就依你。”
长青带着吃食和绳索回来了,三人趁着天色尚早溜下山回家了,所幸无人撞见。
回到家里,珑华马不停蹄去看了孩子,见她嘴巴内壁已不见白屑,才放下心来,叫了热水美美地泡了个澡。
刚洗漱好,丽景就带着一位年轻乳母来了。
这乳母端庄有礼,不谄媚讨好,亦不多话,除了初进门对珑华行了个礼,多的话一句也不说。
珑华嘀咕:这样的闷葫芦,能照顾得好孩子么?
谁知一见游姐儿,她就如变了个人似的。对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她笑得和煦又自在:“哎哟我们拉尿尿咯,帮我们姐儿换一换尿片才舒服。”“瞧瞧我们笑得多甜呢!好孩子。”……
嘴上说着,手下的动作也是干净利索,眨眼就帮孩子换好了。哺乳时也是分外专心,不在意珑华和丽景的打量,坦坦荡荡。
珑华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乳母隋珠,当即便定下来。
她给丽景抓了一把赏钱,丽景推脱不要,珑华笑道:“你想得美,这是给元宝的,过过你的手罢了,你客气什么!”
做了娘的人,孩子被夸,比她捡钱还高兴,丽景眉开眼笑。
正要离开,忽然记起一事来,折回身说道:“二奶奶,明日是姐儿的满月宴。太太昨儿在园子里受了风,直嚷嚷头疼,我听那话音儿,明日预备让大奶奶操持呢!”
贺庭兰乃是官宦家的贵小姐,虽只是八品,相较于龙婳的娘家已经是了不得了。雷氏高看她一眼也属正常,况且贺庭兰本人着实不错。
只是女儿满月,做娘的不出面,反而叫别人撑场子,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珑华不动声色笑道:“大奶奶是姐儿的亲伯娘,麻烦她也麻烦得着。”
丽景颔首正要说什么,迎面瞧见周自珩进来,行了礼便出去了。
他手里拿着个漆嵌螺钿首饰盒子,珑华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对年年如意纹簪。
上面的累丝鲶鱼栩栩如生,如在水中活泼泼地摇头摆尾,如意头尾各嵌有珠子,若是红宝石当更显色泽富丽,不过那就是周自珩付不起的价格了。
难为他惦记着,这份心意倒是难得,珑华抬头看着周自珩,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珑华玩心大起,她不作声,轻轻绕过去,歪头瞧见他脸上竟然升起两团红晕。整日不苟言笑的大男人,羞窘起来竟如少年一般可爱单纯。
珑华心下一暖,扬声说道:“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送我的咯!”
周自珩闷声道:“本就是送你的。你若不喜欢,我再去换。”
珑华现下清楚银钱的重要性,也深知周家家底,再不会如公主时那般挥霍无度了,便笑道:“怎地不喜欢?明日我就戴着这个给孩子过满月宴。”
周自珩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母亲身子不适,我已与她说了,明日你出面操持。若是有不会的,你尽管去请教母亲。若是母亲她精力不济或是态度较冷,你亦不必往心里去。我处理完要紧事务就会赶回,别怕。”
珑华想起丽景的话,便说道:“大嫂那边,我……”
“我已经与大嫂说过了,放心吧。”
这时梦鲤来了,她一进门便笑道:“哟,二哥哥也在,稀客稀客。”
周自珩瞪了她一眼:“什么话,这不是我的家么?”
梦鲤笑道:“那我问你,既是你的家,怎么从前不见你与二嫂对坐闲谈呢?难不成今日才是你的家?”
周自珩被妹妹揶揄得脸更红,拿起脚来就走了。
梦鲤笑话几句,这才说道:“二嫂你没瞧见,方才二哥为你据理力争的模样。无论母亲说甚,他都只说你也能做得很好。啧啧,那个样子我当真是头一回见。”
珑华笑而不语,她又道:“我料着你现去买料子裁衣是来不及的,成衣铺的款式又总是不大如意。我那儿有两身新做的衣服不曾上身,款式倒是时下流行的。二嫂若嫌弃,就当我没说过。”
珑华知道梦鲤是个实心眼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与她经过这一次历险更是亲近,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故意掐着手指说道:“我来算一卦,妹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舍出来新衣服给我,是预备出嫁时要我多多还礼吧?”
梦鲤啐了她一口:“人家好心好意,你倒说浑话。有你这么做嫂子的么,恩将仇报。”
说着便要伸手撕她的嘴,两个人扭在一起嬉闹。
这时节莺歌已经将衣服取来,果然簇新,款式料子都极好。
珑华跳起来:“妹妹别走,等我上身你瞧瞧。”
恰好瞧见乳母抱着游姐儿过去,梦鲤便跟过去逗弄孩子。
这时周自珩不知落下什么,又匆匆回来了,梦鲤想要提醒他珑华正在更衣,又觉难以启齿,索性不作声。
周自珩推开内室的门,恰好珑华站起身来,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老天,虽说十**岁无丑女,可她是真的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