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池野拥着衾被睡得沉熟,这一觉好睡,直到次日掌灯时分才缓缓醒来。
乏久的身心得以放松,只觉得倦怠尽消,周身舒泰,无一处不自在。他慢慢坐起身来,瞧着外面茫茫黑夜,有些犯懵。怎地睡了这样久,天还未亮?
柱子推门而入,见他坐起来,回身喊道:“醒了醒了,上饭菜吧,睡得这样久,定是饿坏了。”
又近身坐下来说道:“你这直睡一夜一日,可把我俩给吓惨了,隔一个时辰就去摸摸你的鼻息。见你呼吸如常,一动不动,想着你定是乏透了,就备着吃的,等你醒来。”
池野向来是睡觉警醒之人,难得有这样好睡眠,笑道:“我竟睡得这样死,一点儿也不知道,害你们担惊受怕的。”
二狗应声端着锅子进来,说道:“冰天雪窖,咱们自己哥们儿不讲究那些虚的,依旧是吃锅子,又亲热又暖和。”
池野见被枕皆是洁净的,自己昨儿与他们聊得欢喜,又兼身子虚弱,竟没来得及沐浴就睡过去了,不好意思说道:“我这些日子,真邋遢极了,叫花子也比我干净三分。就这样睡在你们的床铺上,真过意不去。”
“咳,见外什么。”二狗向厨房指了一指说道,“一把火的事儿,也值得你客气。你便是要沐浴,也得等力气恢复些。”
池野伸了个懒腰笑道:“昨夜似睡非睡时,我还在恍惚,与你们相遇到底是真是假,睡这一觉,才确信不是梦,当真是重新活了一遭。”
大快朵颐之后,池野试着下床走了几步。初时觉得两条腿软绵绵的,如灌了陈年老醋,到底年轻身子好,慢慢便自如多了。就连眼睛,亦不似此前那般疼痛难忍了,虽依旧干涩红肿,却能够正常视物了。他便坚持要泡个热水澡。
柱子是个老成稳妥人,不光将换洗衣物澡豆等物一应准备好,还在旁边的杌子上放了些吃的,叮嘱道:“我俩就在外间,你若觉得身子不适,就赶紧喊我们。说句厉害的,你这比得上大病初愈了,泡久容易乏力瘫软,不能大意。”
池野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站在镜子前一打量,自己倒先唬了一跳。
眼前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面色蜡黄枯瘦,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憔悴沧桑,如同老了二十岁。唯有眼里的亮光和起伏的胸膛,证实他还是个活人。
这副模样,就算是陶夫人站在面前,只怕也得打量几番才敢相认。不知道林渊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外间,柱子和二狗又摆上了肉条果干之类的,见池野出来,忙招呼他吃。
“你们真拿我当饿狼招待了,才刚吃过饭,怎地又摆上了?”
“我俩已经决定了,这一个月,诸事不管,专门负责捣腾吃的给你不养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身体强健,天气恰好也暖和些,咱们再一道回家去。”二狗道。
“正是,咱们屋里头存货多着呢,咱仨吃两个月不成问题。这一个月,你就负责吃和睡,把身子养好。”柱子道。
“是了,咱们什么好冻疮药都有,这两盒你按时抹着。瞧你浑身上下都是冻伤,好好的孩子出来一趟,弄成这个样子。现下回去,够老太傅和夫人哭上几日几夜的。”
二狗这一句提醒了柱子,他拍手道:“正是呢,咱们光忙着闲谈了,先想法子传个信儿回去是正经,好叫亲人们安心,快将眼泪收了,好生过个年。”
“不可!不可!”池野连忙阻止。
“为何?”柱子两个奇怪极了,好容易死里逃生,不先报个平安么?
经过这两回交道,池野深知柱子沉稳,二狗虽然急躁些,却也很有分寸,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该锁死在心底。他沉吟片刻,便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们。
“我若是死而复生,必然轰动京城,那时他想下手也难。眼下人没回去,倘使他先得了信儿,咱们这一路上,只怕不安生呐!故而我思来想去,若想给家人报平安,我只能麻烦你们,早点动身回京,早到家一日,他们便少一日的伤心。”
二狗早气得面皮紫胀,跳了起来:“呸!黑心烂肝的东西,他也配做一国太子!对好兄弟下这般死手,这样的人,追随他有何用?”
池野摇摇头,苦笑一声:“哪儿来的好兄弟?他是君我是臣。纵然他对我不义,可老实说,他若登皇位,会是万民之福。他若登不上皇位,则天下大乱。”
二狗是个直肠子,不解这些,气咻咻地还要说话。
柱子见池野眉宇间尽是伤感,便打岔道:“不说这个了,那就依二弟的心愿。今晚你再睡个好觉,咱们明日就往家赶。过年嘛,图的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
池野笑道:“辛苦你们了,咱们争取赶在元宵节前回去,给他们添几分喜气。”
二狗仍是忿忿不平,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二哥,往后你别在朝里当官了,你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背后拿刀子等着捅你。等你娶妻成了家,跟我们一道做生意吧。咱仨在一起都有尽让的,柱子嫂和我媳妇也都极好,林姑娘那等知书达理的女子更不用说。咱们一起潇潇洒洒的不好么?”
池野想起林渊,心里一热,半晌才缓缓道:“兄弟都是为我好的意思,只是我还存着一些为国为民的愚志,怕是还不得这样洒脱。到时候……”
到时候,也要顾及林渊的想法。
柱子点点头,斟满一杯酒双手递过来:“人各有志,无论你怎样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你若进,便效力于朝堂,你若退,我们随时都在。”
池野心间涌过一阵暖流:“干!”
清晨起来,一连下了四五日的暴风雪方才略略停住,寒风仍是凛冽如刀,冻得人缩脖子马喷鼻。
柱子和二狗用西域人的衣物装饰将池野打扮一番,直到他们都觉得十分陌生了,才放心启程。
他们坚持要池野躺在马车里,他二人轮流换着赶车。虽说是在路上,却一顿都不肯委屈了池野,总是想法子让他吃好喝好。
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他的气色愈来愈好,不过□□日工夫,脸上就有了血色,精气神也越来越足。
大凡照顾者,看见被照料的人情况好转,会愈发有成就感。在半道上遇见农家,他们还要掏钱买鸡鸭熬汤给他喝。
因缘际会的人,能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待他,池野时时在想,这份恩情,究竟何以为报?
柱子大约觉察了,故意说道:“你若过意不去,回京之后,多请我们去吃几次大酒馆子不就得了?池大爷不至于心疼这点钱吧。”
二狗也连声附和,池野愈发觉得这份情谊,实属难得。
三人结伴而行,时间过得飞快,离京城每近一分,池野心里的焦急就强烈一倍。
那日沐浴后的模样令他记忆犹新,想到快与林渊见面,他就忍不住紧张地问道:“有镜子么?”
二狗见他没头没脑问这一句,说道:“咱们大老爷们儿,谁随身带那玩意儿?你想要的话,到前面镇上我去给你买。”
柱子心细,明白他的心意,笑道:“放心吧,待咱们平安回京,准让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再给你送回家去。”
*
池野“出殡”那一日,林渊没有去。
棺木里只放着池野的衣物,还有那块玉佩。
林渊苦苦拽着抬棺之人,不许他们走,没有眼泪,她只是嘶哑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他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池柳和池棠抱着她,强行给她拖回屋里去,让大夫开了安神药,狠心给她灌下去,才算了事。
林渊如同被连根拔起的树,一日一日地枯寂下去,终日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万事不理。
可外面天地,一日也未曾停过运转。
皇上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一日间清醒的时刻不过一两刻钟。太后着急,催促太子将选妃之事提前。一则给宫里添些喜庆之意,再者倘或皇上真有个万一,太子登基,后宫不能无主。
正月初十这一日,封林渊为太子妃的旨意便下来了。
太监宣布完旨意,甚至“贴心”说道,太后和太子知道池家新丧不便,有意请太子妃移步于大长公主府待嫁。
悲怆之上,更添一层气恼,池家人打碎牙齿和血吞,林渊却看不下去,执意要进宫与太子分说明白。
就在这时,魏烁来了。
林渊知道,他决不是来当说客的,再者,她亦想多听多问一些池野在战场上的事情,连忙请进来。
魏烁见面就一句话:“我知道海棠的落脚点了,要去找她。”
林渊怔怔地看着他,他又问道:“我是说……”
“我去!”林渊一下子站起来,“求你帮我想想法子,池家外面都有太子的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去。我要去找他!马上!”
“你可想好了?或许这一趟奔波,只是证实他离开了这个事实。而且,你一个弱女子……”
林渊果断说道:“我想好了,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老天非要狠心至此,我也只好认命,重新开始生活。好过眼下半死不活的。”
魏烁将手边的包袱递过来。
林渊打开,是一套太监服饰。她颇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我这些日子应该好好吃饭,养足精神。”
魏烁笑道:“不急,我有一段路可与你同行,你有几日休养时间。你要向太傅和夫人辞别么?”
林渊摇摇头:“不了,若让他们再一次希望落空,我真是罪该万死。”
魏烁带着换装后的林渊辞别,憔悴已极的陶夫人全然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还客气道:“二殿下吃个便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