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暴风雪。
朔风卷起漫天雪花,滚滚寒流一波接着一波,如刀子一般没头没脑地剁下来。天地间充斥着肃杀之气,上下一片银白,几无杂色。万籁阒寂,人鸟声俱绝。
池野半跪在地上,捂着心口,费力地呼吸。
他只觉得天地好似要挤压到一处去了,将他夹在中间,每一口呼吸都疼得撕心裂肺。眼睛更是不敢睁开,天上下的仿佛不是雪,而是粗糙的砂砾,在他的眼睛里来回翻滚磨蹭,干疼干疼的,像是要裂开。
饥肠鸣如雷,最后一块干粮已经吞下去,丝毫不能安慰挨饿太久的五脏六腑,反而更觉饥饿难耐,肚子里似乎有烈火灼烧。
他又爬了一程,微微睁开眼睛,瞧见不远处有一丛枯草簌簌抖动,真如天降救星,连忙一步一挪地爬过去,狠命扯了几根干草在嘴里嚼两下便和雪咽下去,狼吞虎咽。
直将那一丛草都薅秃了,他这才觉得有了点子力气,喘了一阵,从怀里摸索出送别时林渊给的那一方帕子来,铺在脸上。
这些日子,酷寒饥饿,孤独困顿他都不怕。最怕的,就是满世刺眼的白色。唯有手帕上那些温润的色彩,能让他眼睛舒服片刻。
他默默算着,今日是腊月二十六,林渊的生日都过去半个月了,他还没回去。马上就要过新年,他的“死讯”在京城应该也传开了,不知道她此时哭得怎样。
皇上的身体早就被淘空了,在沙场上担惊受怕这些日子,已是行将就木之态,能不能撑过年都不好说。
如今没了郭粿,皇上又人事不省,顺贵妃就譬如失去了依附的藤蔓,只有被太子践踏的命运,不足为虑。一国之君登了大宝,没有让后宫空虚三年的道理,最多守制三个月,开过年必然要隆重选妃了。届时以太子心性,怎会放过林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粿临死之前,曾仰天长叹:“竖子误我!”
那时池野还不肯相信,背后推波助澜的,居然也有太子。
直到魏烁闪烁其词说出太子与赵无咎私下勾结之事,帝王之家无亲情,这个从小就明白的道理,才**裸地摆到了面前。
坦白说,太子比皇上更适合做皇上。太子有野心,有能力,亦胸怀天下百姓,他一心一意想要谋取一个和平强大的盛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帝王心机,向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谋略。
可是身为儿子,往死里算计父亲,实在令人齿冷。池野的一切,太子太过熟悉,他千防万防,却还是着了道。
那日大获全胜,皇上坐在马上笑着,重重地拍了拍池野的肩膀,他原以为是赞许,扭头瞧见皇上面色不对,连忙护送他回营地休息,下马时皇上口中已不能言语,军医心腹团团将皇上围住。
池野帮不上忙,便决定回沙场帮忙收拾。他骑在马上,望着远处为胜利欢欣鼓舞的将士们,只觉得心中块垒顿消,激荡澎湃,取下脖子里的玉佩细细摩挲。
变故就在顷刻之间,马儿忽然不住地左右摇头,似乎想要摆脱缰绳的控制,不耐烦地跺着蹄子,仰天嘶鸣几声。池野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正待跳下马来,马儿已经彻底失控,撒开蹄子疯跑起来。
池野来不及反应,紧紧地伏在马背上,耳边是风声呼呼,身下马儿颠狂疯魔,路也不择,每一步都蹦在半空中,脏腑都要被它颠碎了。
他只能凭借残余的理智,将马儿往人烟稀少的道路上转去。所幸这里地广人稀,不曾误伤他人。
跑了一程子,天色渐晚,马儿的速度也有所减缓,他心里略微平静下来。忽然想起曾经闲聊时,林渊说起儿时姐妹俩被恶狗追咬的经历。
当时那黑狗发了疯,照着林澜的小腿狠狠咬下去,无论林渊怎么扑打,它都不肯松口。林渊急中生智,脱下外衣,将它兜头包住,黑狗这才松了口。
马儿定然被人下了毒,此时无法听令。林渊对付黑狗的法子,或可一试。
他一手揪紧缰绳,一手慢慢脱下外衣,几经周折,终于将马儿的脑袋包裹起来。马儿先是拼命挣扎,反抗得更加剧烈,险些将他甩下去。
池野咬牙不敢松手,马儿经过癫狂奔命,又被蒙住眼睛,大约力气也耗光了,这才慢慢停下来。
可是此时,已经跑出去几十里地了。手里的玉佩,也早就不知所踪。池野想要回头去找,可压根儿辨不清方向。
大雪漫天,蹄印很快就被埋没,便是有人刻意找寻,茫茫雪域,岂是容易?
他举目四望,全然不知到了何处。走了约莫半里地,看到一处悬崖。他索性将头上兜蝥和湿透了的靴子留下。若是熟人,来了就能辨认出来,这是他的东西,定然不会再继续寻找,倒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辨不清方向,索性放弃,先活下来要紧。他四下找寻干草喂给马儿吃,冷了就依偎在一起取暖,如同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从前疑惑,虽为骨肉手足,林渊何至于要舍出去性命和一生幸福,来护佑妹妹安危?
他自问对于家人的感情,就像是一锅温水,不会像太子那般狠戾无情,也绝难达到林渊这种程度。
可是此时,他试想一下,若是马儿换成家人中的任何一个,生死关头,他都会毫不犹豫,让出所有生机。只因那是相依为命之人,是拼尽全力,也要去守护的人。
在离京数千里的地方,他第一次深深理解了林渊,他躺在马儿身边,热泪滚滚。
马儿一日日虚弱下去,终究没有撑住,还是死去了。
那一日醒来,看着冰凉的马儿,又看看所剩无几的干粮,他心底也动过吃马肉借以活下来的念头,想了又想,终是不忍。
他将马儿紧紧地搂了几下,埋葬在洁白的雪堆里,继续向前走。
途中亦曾遇到几个赶路人,大约是被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坏了,胆小的避之不及,有几个好心的,远远扔给他几块干粮。他在风停雪住时,亦想法子猎取了几只饿昏头的麻雀充饥,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好容易熬到了晴天,辨明方向,看见前方隐隐有村庄的模样,他重又燃起希望,哪知又降下这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雪。
两条腿灌铅一般,完全拖不动了,他躺在雪地里精疲力尽,感觉不到寒冷与饥饿,只想好好睡一觉,踏踏实实地呼呼大睡。
绒毛似的雪花大朵大朵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全身都白了。他握着帕子轻轻地喊了声:“阿渊,对不起。”
他恍恍惚惚想要睡去,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袭嫁衣的林渊。
从此以后,她就要被关在红墙之内。太子或许会宠她爱她,可是依他的疑心,池野永远都是一根刺,便是丧身雪原,这根刺也永远在他心里。
盛宠时,或许他会不计较。不如意时若是计较起来,林渊能有好日子过么?
他心口一阵刺痛。
不,不能!他希望她过得好,哪怕她心仪之人不是他,也没关系。可是,不能是心机用尽的太子,那人不能对她有任何的谋求算计。
此时忽然听到有咯吱咯吱的车声渐近,他倏地睁开了眼睛,不及多想,连滚带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向着有声响处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果然是辆马车,赶车人长吁一声,马儿鼻子喷着灼热的气息停了下来,池野一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喷香的肉汤味儿。
儿时他在同龄人里身高最矮,陶夫人十分忧心,日日让厨房炖了各种各样的肉汤来给他补养身体。
有几年,他闻到肉味儿就作呕,烦腻不堪。眼下,久违的食物香味却勾起了他一肚子馋虫,口水都要流下来。他自嘲道,衣食足而知荣辱,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惊喜地扑过来:“池大爷,您醒了?”
池……远天远地的,怎会有人知道他的姓?
池野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奇地一拍床板,几乎跳将起来,一阵眩晕,那人连忙上前扶住他。
池野又惊又喜:“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他对面的,正是柱子和二狗!
他乡遇故知,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刻,这份惊喜可想而知。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抢着要说话。二狗将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来:“大爷先吃些东西吧,瘦得都脱了相,方才我俩对着你的脸看了半天,几乎不敢相认。”
“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大爷,弄个锅子,咱们吃吃喝喝消寒暖冬。”柱子说道。
池野顾不得了:“我是不敢再客气了,咱们就开吃吧。”
锅子放在炉子上,咕咕嘟嘟冒着热气,里面尽是大块的牛羊肉配着木耳粉条,柱子不住地让他吃菜:“这酸菜是我老婆腌的,一般人做不来这个味儿,大爷尝尝。”
“别再这么称呼了,咱们算是生死之交了,还这样外道。”池野说道,三人序齿,柱子最大,池野居中,二狗最小。
池野尝了一口酸菜,微酸而鲜,连汤吃了三大碗,这才倒在椅子上笑道:“这真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了,什么也比不了。是了,你们的家眷呢?怎地不见?”
“托二哥的福,当初给了那么两锭金灿灿的元宝,我们手头宽裕了,便从这里倒腾些毛料干果,再从家里倒腾些药材之类的,来来回回,虽然辛苦,倒也赚了不少的钱。后来要打仗,才将家眷们都送了回去。”二狗兴奋极了。
“原说这两日再走一批货,就要回去过年了,偏是又来一场暴雪,便耽搁了。今日二狗非要出去猎几只兔子回来,谁承想会遇到贤弟,当真是老天有眼。”柱子笑道。
“没想到吧,今日捡到我这么大一只兔子。”
池野说着,三人都笑了,酒足饭饱,围炉闲话,说不尽的温馨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