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亦十分疑惑,她听池野说过,魏烁的腿疾是娘胎里带来的。
淑妃生他时先露双足,这是很凶险的生产位序,弄不好就会一尸两命。当时产程太长,淑妃已毫无力气。
稳婆见情况危急,手上便使了狠劲往里推,推进去又调转胎位,总算是孩子大人堪堪保住性命。魏烁腿部却受了不可逆的拉伤,淑妃身子亦大大受损,直到二皇子两岁多,她才能慢慢下床走路。
魏烁身份尊贵,脑子也灵光,五岁开蒙,功课、骑射总是拔尖儿,众人的赞誉夸奖,便盖过了腿疾带来的困扰。
可惜天不垂怜,他十岁那年,一直病恹恹的淑妃终于撑不住,撒手离去。他无意中听到太医与皇上对话,得知淑妃是因为当初生育他落下病根儿才早逝。
小小少年已经懂事,不似幼时那般无忧无虑。既为自己的腿疾心生自卑,又因害得母亲早逝而自责不已。活泼泼的性子就此变了,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整日只是埋头于书房,醉心课业借以忘忧。
这些年魏烁的腿病变成心病,人人知晓。池野他们每每与二皇子玩耍,总是避开跑跳骑射之类,不过玩些下棋品茶之雅事。
别说外出打猎了,就是把猎物送到他面前,都怕他会起顾影自怜、自怨自艾之念。
他既能主动发起邀约,池野必然要答应下来,可他履平地尚如泥淖,届时上山免不了要跑要跳,如何顾全二皇子的自尊?
林渊正呆想着,忽然瞧见朱嬷嬷跌跌撞撞朝这边跑过来。
炎夏奇怪道:“真是奇了,这个棉花堆出来的人,也有着急的时候。”
他便迎上去喊道:“您老人家怎么了,急得这样?当心跌一跤不是闹着玩的。”
朱嬷嬷顾不上答话,一壁拿帕子拭着眼泪,一壁任由他搀着,走到林渊面前说道:“林姑娘,求求你救救我那孽障吧,老奴给你跪下了。”
唬了林渊一跳,连忙去扶,朱嬷嬷执意不肯,下死劲地向下跪着。
林渊知道她在府里向来很受尊敬,并不能如一般下人那样看待,就势半蹲下去说道:“嬷嬷快起来,有话咱们屋里好好说,何必如此?”
朱嬷嬷这才跟着她进了屋子,一脸愁苦:“我自生下大虎那孽畜,就进府来给大爷做了乳母,对那孩子少有管教。幸而托老爷夫人的恩德,略大些就将他接进府里来。虽是个奴才,吃的用的见的玩的,只怕比许多人家的少爷还得意。饶是这样,还是心有不足,不知为了别人许给他的什么好处,就……”
说到这儿,又臊又愧,实在忍耐不住,用帕子蒙着脸痛哭道:“他竟敢出卖大爷!我老婆子一辈子没干亏心事,怎么养出这么个畜生来。现下事情发作,我才知道,他竟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听大爷话音儿,是要将他赶出去。我知道大爷已然是留足了情面的,只是终究做娘的糊涂心肠,他百无一用,若在府里还可得一条命活,若是出去……”
不待听完,林渊便全明白了,便安慰道:“嬷嬷不必着急,你老人家且喝杯茶,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朱嬷嬷拭泪道:“别人或许看不出来,我自小看着哥儿长大的,最知道他的性子。他待林姑娘与别人十分不同,因此就冒昧直奔姑娘来了。”
林渊脸上一红,不知怎么想到那盒手脂上去,遂正色道:“嬷嬷这话不可乱说,叫有心人听去,坏了我与大爷的名声。”
朱嬷嬷方觉失言,连赔不是。
林渊便往前面来寻池野,隔窗瞧见陈大虎正直直跪在地上,那个理直气壮的样子,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见池野厉声说道:“我倒是想饶你,可你出卖家主,赌债高筑,数次偷窃库房财物……桩桩件件,你自己说,可恕不可恕?”
林渊忽而记起,赵无咎那次也是一样,池野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人证物证俱全,叫人抵赖不得。她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陈大虎梗着脖子道:“男子汉大丈夫,错便错了,任凭大爷处置。那些财物价值几何,大爷列个单子,就不信我陈大虎还不起你。”
这时朱嬷嬷不放心,亦跟着来了,听到这些混账话急得无可如何,想要进去,被林渊拉住了。
林渊低声道:“嬷嬷不要性急,大爷处事有分寸,借着此事给大虎一个教训,未尝不好。”
朱嬷嬷这才极力忍耐住了,捂着嘴巴只管掉泪。
池野冷笑道:“好,你倒有骨气。只是,我愿意给你时间,云芝姑娘也愿意么?”
陈大虎闻言怔住,眼睛瞪得老大,原本挺直的身子坍塌下来。
池野叫人拿过一封退婚书丢到他面前:“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空管你造了什么孽,若不是云芝姑娘细心发现你不对劲,一步步追踪出来,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陈大虎拿着那封退婚书,双手哆嗦着却不敢打开,大瞪着双眼,豆大的泪点便砸了下来。
池野点点头道:“我看你总算还有救,不枉费我舍下脸面在云芝姑娘面前为你做保。”
陈大虎又是一惊,带着希冀看向池野。
池野叹口气说道:“我请她给你一年时间,若能悔过自新,活出个样子来,这封退婚书便由我毁了。若不思悔改,我就托人另给她说一门好亲事。怎样抉择,你自己掂量。”
陈大虎将退婚书紧紧按在怀里,喉结翻滚着只是呜咽,说不出话来,拼命将头朝地上磕着,好半天才说道:“我全听大爷的。”
池野说道:“看在嬷嬷面子上,你出卖家主、偷窃财物之事一概不与你计较。债主那边,我亦出面请人免去利钱,给你宽限一年时间还上。给你找的这份差事,你越肯卖力,报酬就越高。只是这赌债,你决不能找嬷嬷要一分钱,全凭自己还上。你可能做到?”
陈大虎的额上都磕破了,一个劲儿地点头:“能,我一定能!”
池野命人拿回退婚书,示意他起身:“你去给嬷嬷和老爷夫人磕个头就走吧。若真做到了,一年期满,我做主给你娶亲,若是做不到,我也仁至义尽,从此为你奉养老母,你自生自灭吧。”
池柳不知何时站在林渊身边,嗤笑道:“瞧给他能耐的,毛头小子,自己的婚事还没着落,倒张罗着给人家娶亲。”
林渊哑然失笑,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论起来,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管起人来,能够张弛有度,恩威并济,实在难得。老话说有志不在年高,说的就是池野这类人吧。
事情处理已毕,众人散去,池柳陪着朱嬷嬷去陶夫人屋里说话。林渊亦要回房去,瞧见池野出来,便顿住步子。
谁料池野视若无睹,理也不理她,别过脸去问炎夏:“何事?”
炎夏便将短笺交给他,笑道:“爷,这上头是这么写的吧?”
池野伸手给他一爆栗:“堂堂皇子,打个猎怎么了?少见多怪。”
虽如此说,却十分惊讶,将那短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只见上面写着:后日辰时末齐聚独玉山打猎,不见不散。正是二皇子笔迹。
林渊瞧着他这个样子,又喜又忧。
喜的是,他姐弟二人必然无法同去佛寺,经过陈大虎这一事,池非夫妇亦分了心,明日倒好行动的。忧的是,那里若是豺狼虎豹,到那时又该如何脱身。
次日她一早就起来,径直往外走去,到门房只说去街市买些东西,她是贵客,又素来稳妥,门房便不假思索,开门让她出去。
待池野出门时,瞧见门房东张西望,便问了一句。
门房奇怪道:“大爷,林姑娘说去买点东西,约莫去了大半个时辰,到这时还没回来。”
池野不放心,折回身去想问问父母姐姐,偏是昨日熬了夜,这时都还没有起。又向林渊院里去,见竹青睡眼惺忪站在竹子下梳头,劈头盖脸便问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去了?”
竹青一脸莫名其妙:“姑娘在睡觉啊!”
见他神色古怪,赶忙回房去看,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这一吓彻底清醒了:“今儿是我们夫人忌辰,姑娘原说想去佛光寺的,见二姑娘和大爷都有事走不开,便决定只去福盛寺上柱香便回来。这会子出去想是买些祭奠之物,只是怎么不叫醒我呢?”
池野想起,她昨晚想必就是要与他商量此事的,偏是他心里憋着气,故意不理她,心下悔之不迭,踟蹰片刻说道:“福盛寺不远,约莫用过斋饭后,我去接你们。”
炎夏在外面喊,他便出去了,望街市方向看了又看,仍不见林渊身影,只觉心神不宁,说不出的烦闷。
炎夏连着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
炎夏一脸八卦说道:“爷知道吗?我今日去早市给你买鳝鱼包子,撞见二皇子的人也在排队。说是二皇子近来新收了个丫鬟,两人如胶似漆,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就连打猎的事儿,都是她怂恿二皇子去的。”
池野一愣:“此话当真?我怎么不知。”
说完细想一下,魏烁近来笑容果然多了些,只是自己一颗心扑在万寿节上,未多加留意。
炎夏点点头:“是啊,阿杉还说,自从收了那丫鬟,二皇子的笑比这些年加起来都多。”
究竟何方神圣,能让一向郁郁寡欢的二皇子绽开笑颜?情之一字,居然有那么大的魔力么?
他回身嘱咐管家加派人手,护送林渊去佛寺,这才打马扬鞭,朝着独玉山驰来。
在山脚下与魏烁会面时,他仍觉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神采奕奕一跃跳下骏马,一瘸一拐却坦然自信向他走来的,当真是二皇子魏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