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天刚擦黑,清平门上就点起两盏金光灿灿的琉璃灯,明亮璀璨,与天心澄净的圆月交相辉映。
城门外的御街上,两列长河似的花灯次第排开。起头是相对而立的两座巨龙腾飞灯楼,往后去便是各式各样的灯彩,寿字灯、喜字灯、梅花灯、鲤鱼灯、狮子灯,乃至于萝卜灯白菜灯火罐灯、鸡娃兔娃猪羊灯……
应有尽有,融融泄泄流光溢彩,直将这一条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不但如此,那花灯里似乎都融入了名贵香料,坐在高楼上也能闻到风里流转的兰麝之气。
东兴楼顶层的一间客房里,有个青衣女子梳着双丫髻,立在窗边看了半晌,笑道:“从前老爷夫人说起京城上元夜,说得那样妙,直如仙境一般,我总是半信半疑,只以为他们哄人的。谁料到竟当真如此好看!”
不听回应,她扭头一看,自家姑娘林渊沉默不语,目光穿过瑰丽绚烂的清平门直往深处望去。
那里宫楼巍峨林立,高墙之内的风景,寻常人难以窥见半分。
她敛起笑容,柔声劝道:“姑娘吃点东西吧。从岭南颠簸到京城,这一路何等辛苦。想要救二姑娘,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啊!”
林渊这才收回目光,回到桌前,拿起筷子将面前的菜肴随便吃了几口,喝了半碗汤便停住了,低低地叹了一声,怅惘道:“佳节欢庆之时,不知澜儿此时在做什么,必然想家得厉害。”
自责如潮水,漫卷上她明艳的脸庞。
那一日她交付了四十八件木雕,对方是往海外去的大货商,见做工精美,挑不出一丝瑕疵,除了商议好的价格,又多给了二十两银子。她心情大好,便带着妹妹去街市上添置衣物首饰。
林渊极为谨慎,每每出门,总要求妹妹和她一道女扮男装。父母去后,姐妹俩相依为命,不能不多加小心。家中男仆婆子都一概遣散,只留下忠厚的老门房和小丫鬟竹青为伴。
偏是那日太过高兴,禁不住妹妹再三请求,允许她作女子装扮。正在欢欢喜喜给她挑首饰,转头就不见了人儿。
她疯了一般四下寻找,木雕生意也一概推拒,花了大笔钱财托人打点,才知道妹妹是被京城来的花鸟使给抢走了。
花鸟使是专门在民间为皇上寻美貌女子的差使,他们原只在江南和川蜀这样盛产美人儿的地方挑选。岭南路途迢迢,谁也料想不到他们会翻山越岭到这里来作恶。
知情的人说,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太监郭粿提议,要凑齐各个地方不同特色的美人儿呈上,让皇上日日在宫里,也可游目骋怀,领略天下美色。
正阳帝年轻时,亦是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明君,不知怎么到了晚年,竟昏聩不堪。贤才不得重用,小人乌泱泱围了一群,久而久之,就越发荒淫无度起来。
林渊一面紧追不舍,一面向京城的母舅孟家去信求助。这些年远在岭南,与舅舅家无多少联系,她对他并不亲近。不过母亲孟韧去世时,舅舅孟踵不辞山高路远,在孟韧坟头痛撒了一捧热泪,倒让林渊生出些许暖意。
这世间能有人痛着她们姐妹的痛,也就很可慰了。
也是那时,得知舅舅从徵事郎升为殿中侍御史大夫,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之事。虽只是从八品升到七品,可是能够常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走动,那就大不一样了。
确认林澜委实被带进了宫里,她到京城之后,一气不歇就去拜访舅舅。不料一连几日都被拒之门外,连口热水都没喝到。
自父亲被贬阖家流落岭南,到父母先后去世,她自以为已尝够世间的人情冷暖,可是亲舅舅一家的态度仍是让她心寒。
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竹青见她愧疚惶怵,坐下来安慰道:“二姑娘那样伶俐乖巧,必有应对法子,不会过得差。”
想起活泼灵动的妹妹,林渊眼圈禁不住一红,才十四岁的孩子,一朝被困在深宫红墙之内,阴谋诡计之中,能否保住性命尚未可知,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
小二将碗筷杯盏都收拾出去,林渊再三检查房门窗子,这才拉过竹青细细嘱咐一篇话,末了又说道:“明日到了池府,比不得平日在家,你须加倍小心提防,逢人只说三分话,可记得?”
竹青郑重答应:“我都记住了。只是,池府准会收留咱们么?”
“若是不收留,我再去孟家磨一磨。太子选妃与花鸟使抢人不同,没有家世依托是万万不成的。”
“姑娘,你既与池家长子有婚约,他们必然也在记着,何不就依约成亲呢?成了亲,咱们家的事自然就是他们的事,太傅在朝中这么多年,定然比咱们办法要多。何必把自己也搭进去?”竹青不解道。
林渊爱怜地瞧了她一眼:“成亲哪是那样简单的?京城中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我虽能够自食其力,却没有家世可以倚靠。就算勉强成亲,往后被人捏着短处说嘴,那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再说,太傅所能及处,不过是前朝。我听闻,花鸟使抢进去的女孩,因为多半来自民间,无论怎样貌美也出不了头。有的给嫔妃夺去当争宠的棋子,有的则派去干粗活。澜儿进宫只怕连名字都被人改了,让太傅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给人家出难题。再说,连亲舅舅都畏惧郭太监的威势不愿掺和,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池家?”
想到在孟家门前吃的闭门羹,林渊嘲讽一笑,摇摇头:“深宫寥落,我若能够如愿进去,姐妹俩互相依靠,也算是老天眷顾。睡吧,养足精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虽是早春,连日来太阳极好,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了。
春阳煦煦,林渊携竹青来到城河东岸,跨过桥,一座古老的宅院便矗立眼前。
堂堂太傅府邸,竟不是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模样,如百姓之家一般青砖灰瓦,并无多余装饰。只是一排五大间,却非寻常人家的气象。
门前没有放石狻猊,只栽种了两棵高耸入云的公孙树。眼下只有点点新绿缀在枝头,衬着老宅,令人油然而生冬去春来的生机勃勃之感。
据她娘亲孟韧在世时说,父亲林庚未被贬谪出京时,常带着她娘两个来池家闲坐。她那时不过一两岁的样子,还没有妹妹,因此毫无印象。
她捏了捏手里的锦盒,这是父母给她留下的,除了舅舅家,唯一能与京城有联络的凭证了。
昨夜全城一宵欢腾,想必池家人会晏起。林渊这样想着,便打算带竹青在附近河堤信步,忽听角门吱呀一声开了,连忙走上前去。
那门房倒是个极有礼的,并不怎样朝她两位姑娘打量,接过拜帖客气两句,便进去通报了。
林渊心里霎时闪过千种念头,不多会儿,就见两位婆子笑着迎了出来:“这位就是林姑娘吧?老爷夫人接到帖子,直说喜从天降,高兴得不得了,姑娘快请。”
下人如此热情,可见主人当真欢喜。林渊心思略定,朝着婆子颔首微笑,携竹青跨过门槛进院去。
院子极为阔朗,前院比他们岭南的整座房子还要大些。从前听父母提起京城高宅大院,她常觉得不可思议。生而为人,眠不过三尺之塌,立不过方寸之地,费时费力建造这样大的房子做甚?
那时林庚看着本也该是京城贵女的两个女儿叹气:“是爹爹对不住你们。几时有机会,一定带你们回京去长长见识。”
说得她和妹妹极为期待。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路终究要靠着自己的双脚走来。
倒是母亲孟韧极为豁达:“你老是这样,叹息女儿们不曾见识京城繁华。我却可怜京城孩子们没机缘见识岭南风光。富贵荣华是见识,蛮荒贫瘠未尝不是,何必整日自怨自艾?”
林庚虽强颜欢笑,终究是郁郁不得志。到岭南不足五年,一病不起竟自去了。
这一去,一家子便失去了依靠,所幸孟韧心性坚忍,靠着微薄积蓄和木雕手艺将这个家给撑住了。
只可惜积劳成疾,两年前撒手西去,可她的爽朗乐观却留给了两个女儿。
因而林渊虽然带着小心,却并不怎样胆怯。
绕过影壁,是一个荷花池,此时小荷微露尖尖角,底下的游鱼嬉戏自如。有丫鬟正在抛洒鱼食,见有客至,急忙直起身来,笑笑地立于一旁。
迎面又有仆妇迎上前来,簇拥着主仆二人正要往前厅里去,从抄手游廊那里快步走来两个美貌女子,笑道:“林家妹妹,这一别,足足有十二年未见了。”
林渊驻足,瞧着来人。一位梳着妇人发髻,一位仍旧是姑娘家装扮,皆是生得明眸善睐,端庄大方。见两人面庞十分相像,便行礼笑道:“您二位一定是池家姐姐了。”
年纪小的那个说道:“这是长姐池棠,我是池柳,隐约记得你与大弟同年的,也小我两岁。”
说着已经上来亲热地挽着林渊的手,朝着池棠笑道,“姐姐昨晚定要家去,幸而没走。”
又细细打量着林渊笑道:“方才门房一说妹妹来了,父亲母亲便着人去叫我们了。连昨日大节下,都未曾有这样欢欣。”
池棠笑道:“回头还怕没有闲话的时候么?爹娘都在屋里等着,我们先进去吧。”
小丫鬟打起帘子,林渊便瞧见屋内正位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头发已经花白,年纪瞧着比林庚长五六岁,便知道这就是太傅和夫人了。
六目相对,林渊急忙要拜,已经被那妇人疾步走下来一把扶着,颤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老爷你瞧,这些年过去,这孩子的大样竟然没变,出落得更好了,眉眼跟她娘亲是多么像!”
太傅是性情中人,一向不避讳在小辈面前真情流露,此时已是泪水涟涟:“十二年呐!谁能想到你爹娘二人,比我们还小几岁,竟撒手先去了!”
一席话说得林渊也红了眼,池棠池柳连忙上来劝解,才将三人分开,林渊坚持磕了头才归座。
池太傅夫妇说些别后的话,提起这些年的光景,不由又落下泪来:“岭外音书断,你父亲被贬那五年间,通信只有寥寥三封。一封只报平安抵达,一封被泥水污糟透了,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见。最后一封是你母亲写来的,说你父已亡故。此后照着原址再去信,可就没人回了,真教我们牵肠挂肚,如今见你好好的,我这心里……”
林渊半解释半宽慰道:“爹爹去世后,一则睹物伤怀,二来为节省家用,我娘便决意搬了家,终日忙着做工补贴家用。虽是不通音信,却一日也未曾忘记太傅和夫人。”
陶夫人拭泪说道:“你这孩子,喊得这样外道。当初我与你娘志趣相投,结了金兰交。依我说,你就叫一声姨母姨父吧。”
林渊正要改口,池太傅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与你爹爹也是兄弟相称。从情理上来讲,叫伯父伯娘更亲近……”
一语未了,便被陶夫人瞪了一眼:“你忘了咱们两家还有婚约的?只听过表兄妹结亲的,哪儿有……”
池棠怕林渊尴尬忙道:“瞧瞧,话没说明白,您二老先打起架来,把妹妹倒弄糊涂了。依我说,别争来争去了,就赶着把大事办了是正经,往后该叫什么便叫什么吧。”说完掩着嘴笑。
这时忽然从外面跳进来一个人拍着手道:“什么大事,背着我们聊?”
屋内人冷不防,倒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