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闻辩在车厢内睁开眼睛。他打坐了一夜,年纪大了后即使听到了客栈里隐约动静也不会受其干扰,现在觉得耳清目明,思维就将凉爽海水中的波涛。不管伽衡现在要过来跟他说什么愚蠢的、混账的、不负责任的话,他都能恢复成闻辩应该有的样子,冷静应对。
一头白骆驼跟跑了出来,没有牵绳。伽衡抚摸了它片刻,吹响口哨,赶它走了。
他走到闻辩面前说:“我们抢先去把郑宗望杀了。”
闻辩微微一笑,请他上车。其实比起坐马车伽衡更愿意替他赶车,但是赶车不好交流,他只能弯腰折进那个狭小空间内跟闻辩脸对脸——这么一看他和阿忍是有点像,特别是较窄而狭长的眼睛,眼尾上扬。
“安金确定,虽闻法没有出现在现场,但郑宗望确实在。”他说,“武威这边的守城士兵我没买通,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出了城。但我怀疑郑宗望应该在事发后立刻溜了。”
“他到去竞买会做什么?”
闻辩递给他一张请帖,字体写的太有书法感了,他都看不懂是什么字,只看到最后简笔画了个珊瑚包裹着一颗珠子。闻辩解释说自己就是当年在黑市上遇到宝珠的,立即出手买了;但郑宗望当时已是风烛残年,儿孙把宝珠偷去做了什么一概不知。吕家人就想用请帖把郑宗望钓上钩,一举炸死。
伽衡看了一会儿简笔画,将传单还给闻辩。
“这张请帖是发给我的,我是郑氏的大客户之一,多年来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但我不信郑宗望真的会上当,遂用闻法引出了,跟着他一路至此......为一颗毫无用处的宝珠。若不是阿忍死脑筋,我都懒得大费周章地找郑宗望追究往事了。”
“现在却跟丢了,郑宗望会在哪?”他问,“要不我们就跟在阿忍身边吧。”
“郑宗望不会去找阿忍的。”闻辩道,“他会去找赵无量。找到这父子俩,囚禁起来,维持自己无穷无尽的寿命,可能的话他还会使赵无量再生孩子......别问为什么是赵无量而不是闻法。”
伽衡想了一会儿,觉得闻辩说的有道理,闻辩总该比自己想的要周到。“其实我的意思是,待在阿忍身边,也许我们没法提前找到郑宗望,但也不会落后于她的行动。”
“凡事要抢占先机,迟则生变。”
他于是点点头,“听凭差使。”
两人心里都清楚,就算郑宗望会去找赵无量这个推论很站得住脚,即刻去沙州也是一场赌博。闻辩抽出一张帕子搁在膝盖上写信,伽衡在对面看,龙飞凤舞的字体他又看不懂了。出城的时候,闻辩将帕子交给安金,让他寄出去。
又派了些人手疾驰去沙州城关处守着,并吩咐武威、张掖的家奴继续按兵不动,发现动向随时向他汇报。一路无话,伽衡最终还是下了车,顶替了马夫去帮闻辩赶车,让马夫战战兢兢地坐进车厢里和闻辩干瞪眼。
马车跑的飞快,不出三日便进了沙州。沙州春季风沙最大,到达时,街道上黄烟弥漫、家家闭户,伽衡身上本就新旧伤叠加,至此开始咳嗽不止。
闻辩下了车,与他一同骑马到赵府,之前他安排过来的家奴仆役全跑出来迎接,说今早赵无量出门去石窟了,还没回家。每日的作息都如此。得知赵无量还在,闻辩稍微安下心,叫人将他带到石窟附近去。
石窟群开凿在鸣沙山东麓断崖上,相传是符坚建元二年有沙门乐尊者行至此处,见鸣沙山上金光万道,状有千佛,于是萌发开凿之心,后历建不断,遂成佛门圣地,称为千佛洞。而鸣沙山的主要由鹅卵石和沙土构成,坚硬却缺乏黏度,无法像洛阳的龙门石窟那样进行精细雕刻,就是绘制壁画也需先涂抹泥层。
家奴说,赵无量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有时在十六国时期的塔庙窟中一逛就是一整天;有时待在摆满了自己作品的佛坛窟里发呆,上几柱香;还有几洞北朝时遗留下来的僧房窟被他据为己有,摆了满地的工具和泥砖,是他平日里做泥像的地方。
断崖对面是荒滩,临着河,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闻辩能找到最近的建筑在断崖斜对面,是一座三层废塔,从前大概也是用来供奉佛像的,现在里面一尊佛像也没有了,积满了厚厚的沙尘。
“我们就住这里。”闻辩说。
下午的时候他去驿站收信,各地的下属每三日必须写一封信来汇报情况,跟踪阿忍的安金说她仍逗留在客栈中,没动静。一一作出答复后买了两张胡饼回木塔,三楼的沙尘已经全部打扫干净了,伽衡在口鼻处蒙了一条布,正拿湿抹布擦窗框,没擦两下腐朽的木质窗框就碎裂掉了下去。
眼下什么工具都没有,他们只好吹了一夜冷风。第二日闻辩去街上采买,买了锤子、钉子、木板以及其他零碎小材料,和马夫一起扛了回来。二楼也打扫地可以住人了,伽衡甚至把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帷幔洗干净、挂在空荡荡的窗口,风一吹,鹅黄色的帷幔就往里飘。
闻辩开始组装木筒和琉璃瓦,嵌合好后抵在右眼上往外望,又把琉璃瓦往里再旋一点儿。伽衡一直好奇地看着他捣鼓,直到他把木筒递给伽衡,让他试试。
伽衡刚抵在眼睛上就轻轻“啊”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拿开,断崖确实在远处;再通过琉璃瓦往远望,断崖却放大到了面前,就是有些微微变形,看久了头晕。
“这个叫望远镜,是我在拜占庭学来的。”
伽衡玩了许久,挨个看那些石窟。可惜木塔的角度还是太斜了,看不到石窟内部,只能看到是否有人进出。日暮西斜时,赵无量从石窟出来了,晃晃悠悠地沿着小路回到城区,这一路都能用望远镜追踪到。他还给闻辩,评论道:“你可以量产售卖。这样一来,牧民在家里就能看到后山的马,不必跑那么远去瞧它们还在不在了。”
“用完了送给你,你和阿忍在家里看马。”
两人均笑起来。
晚上闻辩继续用望远镜看着路,看有没有人往千佛洞去;伽衡把窗户订起来了,还给闻辩订了个木塌,自己直接往地上躺倒觉得舒服。几天后,闻辩调的十个家丁来了,顶替了他们盯梢和打扫卫生的工作。
“今日共有十五个人去了千佛洞,赵无量是辰时去的,其他的有沙州本地壁画师、有游客,没有郑宗望。刚刚赵无量回家去了。”
闻辩道,“等赵府的人来汇报他到家,你便可休息了。”
一楼躺着的家丁叽叽喳喳地闲聊,伽衡不在其中。上到三楼,伽衡靠着墙屈着一只膝盖,好像是睡着了,风从木板的缝隙中吹进来,鹅黄色帷幔盖住他的脸。闻辩屏气将手探向他腰间的囊袋,然后——伽衡几乎是瞬间睁开眼,一掌拍出。
闻辩感觉自己一口气都要被他拍散了,在原地干呕了半天。
“别偷袭我啊,”伽衡笑眯眯道,“吾好梦中杀人。”
“你还知道梦中杀人啊哈哈哈哈……”
“阿忍之前给我们讲过三国的故事。我总不在场,错过了很多,后来她就给我一个人完整地讲了一遍。”
闻辩敛起笑容,“有个好消息,郑宗望带着个戴幂篱的人进沙州了。我的人没法混进守城士兵中、检查过所,只能在远处观望,但那张脸确认是郑宗望的脸。他们找了间客栈住下了,应该没多久就会来绑架赵无量……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这简直像哈尔的口气,他只能点头。但其实他觉得从来就没有准备好了这种状态,没事儿就歇着,有事儿就上呗……闻辩看他点头觉得好笑,“建议你下去和我的侍卫们交流交流。这批人都是从镖师中挑选出来的,和贾峰是同事,护送商队的时候从未失过手。见过贾峰了吧?”
伽衡又点头。但他该不理人还是不理人,每天做完清洁站到回廊上盯那条通向千佛洞的小路,一盯一整天,尽管是有人负责盯梢的;有时闻辩和侍卫在身后说话,他会侧着身子,安静地听一会儿。只有某次,是一听到背后的声音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看到安金,惊诧道:“不是让你跟着阿忍吗?”
“阿忍来沙州了。”闻辩替安金解释道。安金啐了一口,吐在他刚擦干净的地上。
“不要在室内吐痰。”伽衡冷冷道,随即转向闻辩,“她没碰到郑宗望吧?”
“自然没有,我的两拨人分别盯着他们俩呢,隔得远了。阿忍回到了赵府,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放松下来,“阿忍说她和赵无量约定好了今年春天回家的。有你的人盯着就好,她在家里自然是安全的。我可不可以远远地去看一眼?”
“可以,速去速回。”
伽衡立刻去了,可是阿忍在府中始终没出门,他就是绕到后院也看不到人影;又记挂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郑宗望,等了一会儿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