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他回营第二天,族人就进行了马不停蹄的搬迁,搬迁过程持续三天之久,所幸没遇到任何人。楼兰遗民组成的这个小族群已经相当脆弱了,不算汉人的话,总体人数不足八十(青壮年男性尤为匮乏),长期的饥寒、伤病和劳作摧毁了他们的健康,任何意外都可能成为使之覆灭的沉重一击。
因此迁徙途中,每人都默诵阿忍传教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祈求平安风顺,其中愿力强悍广深,阿忍须得眯眼,才不会被周围人身上隐约可现的金光刺痛。两百年的游历带给她的经验之一就是,当愿力足够强时,原本要发生的事也许会改变轨迹——至于说这改动会如何影响背后盘根错节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倘若眼前都顾不好,考虑什么命运不命运的?阿忍于是总结:凡事都要占个主动、强势地位。
刚一到达,马不停蹄的建筑工作就开始了。牧羊的队伍尚未到达,他们先到的需赶快修好羊圈、牛棚,而人比这些牲畜耐造许多,毡房先不着急。好不容易挨到换班,阿忍往某个木箱上一趴就昏睡过去了;醒时全身上下都是酸痛的,身上被人搭了件外袍,闻气息便知是伽衡的。
伽衡正坐在她身边,把玩那块泥塑碎片。其实河底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之所以要把这块碎片捡回来,是因为麦岑根据其上风化开裂的痕迹判断它的历史不过一百年......不是汉末的楼兰人留下的。一百年以内,楼兰住了人;而且因为从未被发现过,住着的人一定极少。迁徙至此,说不定还能碰个面。
见她醒了,他才回过神来,捂住嘴,以为是自己一直咳嗽吵醒了她。
“可以给我瞧瞧吗?”阿忍见他把玩的那玩意儿,瞌睡醒了大半。伽衡递给她,是一张人脸碎片,欢笑的男人的脸。
“你们——是在这河里找到的?这块碎片有什么意义吗?为它搬到这里来的?”
“嫁给我就告诉你。”
阿忍将碎片捧在心口,有点难以想象蒲芸把她的泥塑砸碎扔进河里的情形。德行无暇的蒲芸?就算他看不惯自己的行为,最多只在口头上警醒两句,从不会做出这类泄愤式的行为。这泥塑去年还好端端地立在楼兰古城里,今年——啊,今年过年没回去。但是往年就算回去,也只在蒲昌海边坐一会儿,蒲芸万没有注意到她的道理。
怎么给我扔了呢?她莫名感到心中堵塞,尤其是现在一看,发现这泥塑与伽衡相当像。
伽衡又咳起来。回家当天阿忍就听见他在咳嗽了,以为是又感染了风寒,现在离得这样近,听声音不太对;伸手一摸,他的低烧居然还没有退。还没有退?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将耳朵贴在他胸口上。
伽衡还以为她靠自己怀里呢,笑嘻嘻地要低头亲吻。阿忍叫道“别动”,一手掐住他的脉搏,一边听胸腔内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坐直,慢慢地说:“你好像得肺痨了。”
“什么肺痨?”伽衡听都没听过这种说法,毫不在乎,“不过是咳嗽,自然会好的。”恰好麦岑又在那边喊他,他应了一声,抓起袍子和泥塑碎片就跑了过去。
呆呆地坐在原地,阿忍突然相当难过。她又能说什么?这些牧民和疾病相处好像和牛羊相处一样自然,每人身上都有或大或小的毛病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儿,她没法跟大家去说“他病的很严重可不可以不干活了”。这就是草原生活的一部分。
第五天仍在进行修缮工作,牛羊到了,小羊死了两只。第六天早上,麦岑和伽衡再次出发。
婆娑世界,众生堪忍。
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就是郑宗望找到沙加河,问可不可以把上次迁徙途中牺牲的同伴以及阇杞的坟一同迁过来,将他们几个留在原地多不好。沙加河答复说我们早有商量,真正定居下来的时候会迁坟的。她跟阿忍转述这件事的时候笑吟吟的,“那几个汉人心里记挂我们的人啊。”
阿忍发现你只要你对牧民们真诚一点,他们就真能掏心掏肺把你当家人。比方说在了解到汉人间的亲密叫法后,对这几个敦煌人也变成了“阿”加最后一个字,郑宗望、马小满等每次一听都要一哆嗦。阿旺长大了些,仍然一只老鼠都抓不回来,只会立到孩子们肩头撒娇。
附近的那口铁矿不大,让八十人采掘还是颇费了一番力气;其中的铁也不太纯净,色泽斑驳、易断裂,但是做马掌和一些简单的生活器具还是够了。
这趟回来,两人却什么收获都没有,疏勒河像是真的断流、合拢了一样,附近一条河道也没有。但麦岑坚信是自己走得还不够远,若真的没有一滴水流到楼兰,古董是靠什么冲过来的?恨不得一个月不回来,能走过远走多远,这次甚至到达了北方的沙漠边缘;然而沙漠是何等凶险,两人不敢擅闯,略做标记就折返。
伽衡的咳嗽、盗汗越来越严重,甚至还咯血了一两次,这才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包括他自己,着急忙慌地跑来问阿忍会不会死。
其实没那么严重,但是阿忍决定让他长点记性,“不是没有可能。”
伽衡脸一白,“那、那就不要你嫁——”
“不过赵安忍神通广大哦。”她眨了眨眼,“听我的就没事。”
先叫碣磨搬到瓦拨毡房里,然后命令伽衡自己待着不许出来。再不懂病理的人也看出这病传染了。伽衡要求她也别进来,纵使阿忍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一靠近伽衡还是嗷嗷乱叫,只好每日把汤药端到门口,让他自己来取。
伽衡又没法忍住不与她说话,于是每天整个营地的人都能听见两人一里一外隔好远互相喊:
“阿忍 !阿忍!”
“嗯嗯,昨天有没有痰?”
“没有!我跟你说,刚刚我梦到……”
一个月后症状基本消失,远行仍旧是不行的,阿忍只允许他在营地内走走。伽衡快要给憋死了,却仍不敢去逗小外甥,也不敢和阿忍黏在一起,却把但凡是有奶水的羊挤了个遍,一天三次,谁都别想插手这事儿;看见谁家的火炉不旺,就抢着取羊粪往里填;甚至耗了一整个下午清洗了牛。
“我帮你锤酸奶好不好?”伽衡又可怜兮兮地在麦岑门口喊,“我很快就能锤出油。”
锤酸奶的途中不能停,麦岑也没法撵他,只是喊:“说了不许做力气活儿,静养,静养!”
哎,重一点的活儿谁都不分给他做。须揭有时割草回来会好心地给他带一大捆柔软的柳枝,他就能消停下来一整天,拿那些柳枝扎娃娃。扎一只小马给普拉善,扎一朵小花给碣磨,扎一只小狗给阿忍。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阿忍总算松口,他便迫不及待地与麦岑出了远门。这一趟去的时间远比任何一次都长,他们装扮成逃难的吐谷浑,穿过祁连山隘口,跟随汉人的商队跑了一趟沙漠。没有见到任何城市建筑或是水流的踪迹,然而这是他们第一次进沙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就连麦岑讲起见闻也是没完。
虽然沙漠对自己来说没什么新奇的,阿忍还是很捧场。只是感觉怎么越来越往自己家方向去了,再迁徙几次,自己回去看蒲芸仅需一天的脚程。
到了初夏,族群再次迁徙到了祁连山隘口,上行的坡地上草地丰美、花香阵阵,小羊长得很快;两边山崖耸立,不管什么声音传进来后都要经过层层回荡,敌人的马蹄,或是家人放牧归来的歌声。风雨大作时,一座座毡房就在飘摇的世界中安定地睡着。
即使到了夏天,草原在夜里仍旧寒冷,中午时倒有些夏天的感觉。大家合力做了顶大帐子,内部的木质骨架和毡房的没有区别,外面裹的不是羊皮,却是油布,可以在遮阳的同时纳凉。帐中躺得下十几个人,每到午后,大家就一边吃酸奶、一边闲聊,然后于不知不觉中睡去。
这天在下小雨,天空呈现出苍青色,光感不强。阿忍处于半梦半醒间最惬意的那个状态,人们的低语已经听不清,淅淅沥沥的雨声棉麻入耳。
伽衡就睡在她身边,刚才拉着她说了好久的悄悄话,见她倦了便闭嘴躺下,结果入睡比她还快。
好像有人过来说:伽衡,小羊丢了两只。
尚未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见被叫了名字,他迷迷糊糊套上披风就往外跑。离开时没关好帘子,有一线光照到了阿忍脸上。
她翻个身,继续睡。小雨沙沙作响,如阿妈粗糙带茧的手抚摸你的额头般抚顺你的倦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轻手轻脚地进来将门帘掩拢,醇厚的黑暗四下蔓延。
阿忍舒适地翻回身,青草、泥土与雨水混杂的潮气扑面,枕边人的呼吸温热且均匀,好像在这样亲密的耳鬓厮磨间一百年也不算长。
“嗯嗯。”她尚未睡醒,说话都含糊。
“怎么?”他低声问。
“伽衡,小羊、小羊找到了吗?”
“找到啦。”
她闭着眼没搭腔,伽衡以为她又睡着了,自己也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却听见她说:“我嫁给你。”
他原也含糊地“嗯”了几声应答,几秒后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阿忍这回是真的睡着了。他不依不饶地摇晃她,“你说什么?你没开玩笑?快再说一遍!”
“嗯……嫁给你。”
他打横将她抱起出了帐子,雨水落在皮肤上,很轻盈,蚕丝一样。阿忍这下想睡也睡不着了,好脾气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道:“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你做什么?”
嗯对......不是在性命相托的时刻,也不是在深度夜谈之后,阿忍是在自己感觉最舒服的时候答应嫁给他的。外面下着小雨,和爱人躺在一起睡午觉,真是美妙的人生时刻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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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雨中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