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 第69章 譬如朝露

他们走后第七日，阇杞死了，像一场雨，静谧、仓促、毫无征兆的。

那天清早她和塞涅图到河边去洗衣，将衣服拧干放进盆里后，阇杞解开辫子。她最近洗头洗得相当频繁，但是烧水既费时又费燃料，自然不好意思总在家里用热水洗，只在河边解决。塞涅图劝说无果，便也随她去，把冻的肿胀通红的手插到袖管里凝望了一会儿水草摆动的姿态。再回头时，阇杞已经直着颈子趴进了河里。

阿忍赶到的时候，一眼便知人救不过来了。但塞涅图拼命地试图捂暖那具僵冷的身躯；须揭冲过去掰开妹妹的嘴巴，将里面的呕吐物挖出来，又猛烈地拍打她的背部。她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细针，示意须揭别乱摇了，扎入几个穴位。这样一来，众人悬着的心全部吊到了那几根针尖上，有千钧之重，坠得阿忍手腕发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已经开始默诵超度了，却还是对着这具尸体又按又揉又施针。半个时辰过去了，一遍地藏经念完了，她站起来，须揭用力摇晃她的肩膀，“你有办法的吧？”碧绿的眼眸中已然蓄满泪水。阿忍跟着吸鼻子，又蹲下去重新施了一遍针——此针法并非是疗愈之用，只是刺激神经，叫濒死而丧失意识的人回魂一刻。但是阇杞的魂已经离开了，刚才念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阿忍只好站起来，小声说：“我......没办法。”

他的嘴唇颤抖片刻，点了点头，抱起阇杞就往回走。河边聚集了十几人，现在都沉默地跟在须揭后面走，队伍拉得又细又长。快回营地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羊产崽啦！”碣磨和两个孩子跑出来，欢呼着：“今年的第一只小羊！”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只耷拉着脑袋的羊羔，浑身的毛湿溜溜的贴在身上，在冬日晴朗的天穹下闪动着光芒。

小羊细声细气地咩了一声，须揭蓦地就落下泪来。

队伍走进了营地，阿忍留下给碣磨简单解释了情况，几个孩子惊恐地睁大眼睛。立刻又有人来唤她，说元玫晕倒了，阿忍又去施了一套针。这么一接触，她怀疑元玫和阇杞有一样的病症，脑袋里长了东西、受不了刺激，便又揉起安神的穴位，叫旁人莫要吵醒她。毡房里刚刚升起火，叱罗其找出阇杞最漂亮的一件外袍——是阿忍改制过的——把女儿包裹起来，找出一片肉干塞进她嘴里，寓意来生吃穿不愁。

须揭和两个朋友下午时已在营地外把坑挖好，等大家把阇杞抬出来时，元玫突然转醒，追过来便大骂道：“为何不叫我！”

阿忍说：“为您的身体好，这种场面最好还是不要看。”

“你这野孩子，没有心吗？”元玫怒道，“什么刺激不刺激，我是当阿妈的人！”

瓦拨把阿忍拉到身边，“阿忍是为你好呢，这不是心吗？”

“我不——”

“阿妈。”须揭劝道，“您别激动。”

这个一向热情友好的老人愤怒地环视了一周，随即跪在阇杞身边，亲手把她的湿发擦干，编好辫子，然后抱到坑中，以羊皮覆面。按照楼兰的葬丧习俗，不备棺椁，只在人面上放一个草编的扁筐，然后一层树枝一层土地埋起来。阿忍将右手举到身前，掌心向外，竖起五指。

别怕，别怕。地下黑冷，你的路是亮的。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有元玫不愿离开，她坐在光秃秃的坟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突然间晕了过去。被几滴小雨浇醒的时候，发现坟上不知道被谁插了一朵淡紫色的花，迎风摇曳着。

须揭赶过来把她背起来，往营地里走。雨越下越大，元玫抱紧儿子的脖子，一直念叨慢点慢点。我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就剩你一个了，她仰望铅灰色的天空，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呢？

即使回了营地，大家也没法安心待在毡房里休息，母羊开始接二连三地产崽——大概是因为迁徙地太频繁了，比以往要早。这个天气产崽，小羊难得活呀，于是都戴着帽子在羊圈里忙活着。塞涅图蹲守在一只母羊屁股后面，叫阿忍先回屋去烧热水。阿忍道：“我来看着，你去烧。”

“你看个屁，你会这个吗？”塞涅图抓起母羊的尾巴，就把手伸了进去。阿忍只会给人接生，见了这惊悚的一面便回了屋，烧了满满一壶热水，又找了几块布、一把小刀。瓢泼大雨兜头浇下，叫人眼睛都睁不开，她摸索着将一块酥酪塞进塞涅图嘴里。塞涅图平日蓬松的卷发此刻都紧紧贴在脸上，她已经拽出了小羊的头；瓦拨躺在母羊身下，捋着它的肚子；母羊凄厉而沙哑地叫着，忽然一下侧躺下来。

瓦拨接过东西，说这里没有她的事，叫她回去等着。阿忍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回去又不太好意思，就跑到须揭旁边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须揭也负责这一圈羊，他蹲了半天了，一只母羊只是叫唤，却没有别的动静。他也说没什么要帮忙的。阿忍只好独自回屋，换了一身干衣服，将湿衣服搭在木架上用火烤。

外面哗啦哗啦。伽衡在野外有没有地方躲雨啊？

没过多久塞涅图就抱着两只羊羔进来了，瓦拨牵着母羊，它们都太虚弱。阿忍忙拿着一块布迎上来把羊擦干，又把盐渍蕨麻端到母羊面前。塞涅图叫道：“胎衣下来之前它不能吃东西！”阿忍连忙又把盆撤了，帮着她把小羊裹起来放炕上，往羊嘴里滴水。

瓦拨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羊用两条细细的前腿支着身子爬起来；母羊始终咩咩叫着，焦灼地在屈膝、摆动臀部。瓦拨和须揭又赶了两只羊进来，须揭抱着一只小羊，满手的血污，解释说：“腿先出来的，脑袋就是不出来，一拉就撕裂出血了。”

阿忍“啊”了一声，另外两人表情都很淡定，想来母羊应该已经死了。塞涅图又站起来道：“羊圈上面漏水，我去修一修。”

须揭站起来：“我去吧。”

塞涅图摇了摇头，把他摁在炕上坐着，扭身跑了。阿忍把融了的酥酪端给瓦拨和须揭，瓦拨微微颔首，闭眼小口喝着酥酪；须揭示意自己手脏，直接倒进嘴里。谢过阿忍后，他麻利地蹲下来把那小羊身上的东西撕掉，用温水洗一遍再擦干。小羊很快就能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不是自己母亲的母羊身边。

须揭突然对她说：“阇杞的胳膊很细，可以全部伸到母羊子宫里，调转胎位。”

她只能点头。须揭笑了一声，走到门口让雨水把手冲干净，也不回来，只是看着雨幕发呆。雨声是最催眠的，阿忍原本想陪他一起守夜，不知不觉中却睡着了。夜半被摇醒时——是塞涅图，她已经回了——小羊已经钻到母羊肚子下吃奶了，正如人们说的一样，是跪着的。

小羊吃了一阵就被拉开，瓦拨把桶搁在地上，熟稔地上手挤奶，不一会儿就挤了半桶。“羊初乳，很宝贵的，”她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第一个就递给阿忍。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羊奶中还夹杂着血丝，是幼崽咬破□□流出的血。阿忍顺从地喝了几口，她不知道初乳有多珍贵，却知道这份情意有多珍贵。桶从她手里传到塞涅图手里，再传到瓦拨、须揭手里，见了底。

塞涅图道：“我去割草。它吃点东西还能挤几桶，再去分给碣磨和你阿爸阿妈。”

“我跟你一起去。”

既然这两位都要去割草了，那么同为年轻人的阿忍不得不去。哎，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现在还得冒雨爬坡，牧民怎么这么有精神？何况劳动的时候，他们沉默的天赋战胜一切，都不说话，阿忍提着困劲儿努力跟上他们的动作。回去后，瓦拨的毡房里又来了两拨人，都是来分享初乳的。各家的羊都产崽了。

“高兴点儿。”塞涅图用胳膊肘子捅了一下须揭，“春天要来了。”

须揭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反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羊的数量陡然增多，羊圈需要重修；母羊产后虚弱，又连逢雨雪天，须得出门割草；此外，还有一天三次的挤奶工作。挤出来的奶自然不能全部喝掉，有部份要留下来做酸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瓦拨把制作方法教给了阿忍，大都是现在锅里煮沸，后面的步骤各不一样，有的是取表面油层晾干，有的是发酵后再熬煮......

总之就是忙得团团转。大家把锅和器具都摆到营地中央一起劳作，交谈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牲畜的叫唤声在阿忍耳边萦绕着，叫她觉得非常安心。有人使唤她递东西，有人路过她时往她嘴里塞一片奶皮子，有人捣着酸奶袋就开始给她讲过去的故事，有人邀请她一起去墙后方便......总之阿忍随叫随到。

最多的还是要求她讲故事。三国的故事已经讲到火烧赤壁了，她尽量把事件叙述地更详细一些，既为了故事效果，也是希望拉慢进度。伽衡还什么都没听到呢，他这次回来，我一定把前面的故事都补上。

但其实真见了面，哪里还顾得上讲什么故事，五天的时间连聊天都不够。伽衡这次回来听闻阇杞的死讯后，先是去坟前发了半天的呆，坟头被人插了淡紫色小花，新鲜而娇嫩，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看起来是室内养的，他知道这花叫桔梗，只要能保暖一年四季都能开，但在冬夜里会结霜死掉......所以是有人在每日一换。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回营后，顾不上去找河边洗衣的阿忍，他先叫来沙加河和族里资历较深的几位长辈。“我们这次可有大发现！”他喊道，长辈们都面露慈爱地看着他上蹿下跳地讲述自己是怎么路过一条窄河，然后看到河底有许多工艺精致的瓦罐，大多数已经被水流撞碎了，于是下河捞了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