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 第67章 哈拉坎

找汉人玩并不是个托辞，他是真的喜欢去找汉人玩。阿忍身上的汉人特征还不明显，那群敦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明显，叫他迷恋。

霜雪把土地冻住了，要是在家乡，现在就该整地了。马家兄弟俩挤在一间房里本来很局促，盼雨死了是不幸，小满却有房子娶老婆。当初还商量着一同去当兵混粮饷，这环境里巡逻真难受，幸亏没去。雪估计把我家房顶压塌了。我还欠张狗扇二十文钱，真希望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吃了没？吃的什么？好吃吗？不奇怪，这里确实没什么好吃的。

这几个人分明与伽衡差不多大，身上游刃有余的市侩感却是后者不能比的。碣磨想，那唐朝该是有多繁华啊，才能叫她的子女又淳朴又精明，说了很多话，可是想说的偏偏不说。他迷恋那种复杂感，因为草原太空旷了。人的一生不应该这样空旷，应该被各种东西塞满，管他好的坏的，塞满才不算白来。

有时马小满叫他过来，然后突然从他袖子里拽出一条长虫。碣磨被吓到了，却更好奇这虫子是从哪里来的，忍着紧张问马小满能不能再来一遍。马小满第二次直接抽出一条小蛇。

“小满。”郑宗望道，“别干坏事，碣磨可是我的老师。”

最尴尬的地方莫过于郑宗望坚持要称他为“老师”，还要求大家都来尊敬他这个小孩。郑宗望明显是这四个人中的非正式领袖——就像伽衡那样，但伽衡对这个地位还没意识，郑宗望已经能熟练地情意共威信双管齐下了。

伽衡真该防防啊，从碣磨朴素的视角看来，阿忍要是和郑宗望走得近了一点都不奇怪。何况人家还是老乡，都长黑眼睛呢。

“碣磨？”郑宗望突然出声道。

“嗯？”

“我们学了这么多字了，是不是该学更高级的......你会诗吗？”

原来他是一首都没听说过，现在仅会的十九首也是从阿忍那里听来的。本打算说你去问阿忍吧，转念一想，还是不能让这个汉人在阿忍身边多待。“我只会背十九首，就是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郑宗望点点头，“据说是根据汉代汉族民歌发展起来的五言诗，你应该会喜欢。可以背给我听听吗？”

逗蛇的马小满也不逗了，梳头发的吕十三娘也不输了，打盹的郭复也醒过来，都静静地听他背诗。碣磨在众人的目光下倍感压力，磕磕绊绊地背出来，月亮已经爬到了半空。

他最喜欢的一首是《行行重行行》，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句话中顿挫的音韵很美妙，唱成民歌一定很好听。阿忍说她最喜欢的一首是《生年不满百》，难道是因为她满了百岁，所以想要年轻点？于是问郑宗望：“你最喜欢哪一首？”

郑宗望的表情已然痴了。他闭眼良久，道：“每一首都喜欢。”

到底是汉人呐，十九首诗，在我听来与在他们听来是完全不同的吧？后两天不论干什么，郑宗望都在心里反复默诵、咀嚼这些诗歌，在为哈拉坎做最后准备而拾木柴的路上，他对碣磨说：“我好像悟出些味道了，便也学着自己写了一首。你愿意听听吗？”

......到底是汉人呐？这就会自己写了？

“我虽听不出好坏，但也愿意听听。”

于是郑宗望清了清嗓子，第一次显露出了紧张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片刻字的枯叶，干巴巴地念道：“薄田荒芜久，灶床蒙土灰。青青四冢草，念念我心悲。”

碣磨沉吟片刻：“要不你还是问问阿忍？我个人觉得挺好的，不过是不是有点短。”

“后面还有半阙，暂时没想好。”郑宗望笑了笑，将枯叶收入怀中，“我确实想去问问她意见。”

“我只是听出来了你很想家。”

“心是一回事，选择又是另一回事。”他说，伸手拉了碣磨一把，碣磨背上背的柴火和他的一样多，也不知道这里的小孩怎么这样有力气。

牛羊肉的膻腥味儿远远飘来。

阿忍忙着帮沙加河打扫场地，地上的霜冻需要全部砸碎扫走，忙得很，没时间应付伽衡，就把普拉善塞到他手里。照顾孩子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嘛。伽衡立刻就抱着普拉善偷溜出去，东转转西转转。几日不见羊，母羊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懒懒得卧着晒太阳。

普拉善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对着空气乱抓。伽衡蹲下来，把他抱到羊面前，普拉善便揪住一只羊额前的一缕白毛不放——小孩都是这样，抓住什么就死不松手，前几日还把他阿爸的耳环扯掉一只。羊激烈地摆动脑袋，亮出两只犄角要顶。

伽衡忙把普拉善抱起来，“不跟它玩，它脾气不好——哎，哎，哭什么？”只好一手抓拢小羊的两只前蹄，让他再去揪。普拉善揪住毛，看着羊挣脱不开的样子又咯咯笑了，把毛往嘴里塞。好在嘴里没牙，没法咬断吞下去，立刻就被抠出来了。

刚才的哭声引来了人，阇杞从后墙转过来，“你不是该待在房里吗？”

“嘘。你在做什么？”

“采花，等会哈拉坎要用。冬天本来也没多少花，就只有靠着墙角的地方有几朵。”

“天天叫嚷眼睛疼，盯着找什么？你抱一下。”说罢便把普拉善递给阇杞，蹲下在墙角边扒雪。阇杞接过来，眨了眨眼，“这些天还好，阿忍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熬了几副药汤给我......伽衡，问你一个问题！”

“问！”

“男人真心喜欢人的表现是什么样子？”

“......”伽衡回头，“是有人和你约定哈拉坎上那事儿吗？那没有真心不真心的，就是玩玩而已。再说，阇杞，你好像有点小，你阿爸肯定不会同意。”

“没谁——没谁约我！”阇杞突然大声起来，“我就是好奇这个问题！”

“你问这话的时候，便已经觉得别人不真心了。嗨呀，我这些日在房里没出来，竟不知道——”

“没有这样的事！”她急切地嘶声道。

“我又不爱告密。”伽衡把一束淡蓝紫色的小花递到她手里，接回普拉善，“你要是真觉得谁不真心，又怕须揭知道的话，其实可以告诉我。我把他扔去喂狼。”

阿忍也听到了“哈拉坎上那事儿”的说法，她意欲追问，大家只顾笑个不停，只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盘子盛得满满当当摆在地毯上，新鲜的牛羊肉和被烤得外焦里嫩，看似是一整只卧着，用手碰却发现早被切成薄薄的肉片，一拽就下来了。平日里难得见的面粉也用上，烤成馕、包成包子、切成宽面，蘸奶酪和盐吃是绝佳的美味。

居然还有六桶马奶酒——阿忍来这里都没见过几次酒。离开吐谷浑后，楼兰人没再酿酒——仅有的几匹母马没有奶水，就算有，在物资缺乏的条件下也不该浪费来酿酒。但是这一年就快过去了，天最冷、雪最大的时候，羊会产仔，那时他们的羊奶就会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

至于说阿忍最吃得惯的野菜饼自然也有厚厚一摞，这道菜是她发明的，并衍生出凉拌苦菜、干炒蒲公英、盐渍蕨麻（主要是因为没有糖）、地软儿裹酥酪等等菜品，一开始老人还颇不乐意，说这吃得像羊一样；后来发现阿忍确实医术了得，试着吃了几回，排便不通畅和浑身裂口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这些菜品由此推广。

碣磨和郑宗望他们也回来了，阿旺扑棱棱飞过来落在阿忍肩膀上，阿忍向来不喜欢鹰爪抓着皮肤的感觉，忙道：“碣磨，你拿去玩。”

碣磨试图把阿旺抱走，这鹰明明和阿忍没有如何相处，却偏偏喜欢她，尖利地叫唤着。最后还是郑宗望来把阿旺端起，他站的离阿忍很近，现在没人来骂他。

阿忍松了口气，旋即微笑道：“最近如何？认识多少个字啦？”

“五百零三个。我——”他已经把手探进了怀里，那边的五六个姑娘突然爆发出笑声，挥手叫阿忍过去、要给她讲什么趣事，阿忍应了一声，回过头仍耐心问他：“要与我说什么？”

郑宗望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招呼吕十三娘过来，吕十三娘目光炯炯地盯着烤包子很久了，只是不好意思去拿。郑宗望直接端起一个盘子给她，十三娘吓了一跳，“这不好吧，他们都没有拿......”

“有什么不好，又没人说你。”他眨了眨眼，“快把大家都叫过来，这群索虏吃东西可快了，慢了可没有剩的。”

不料这群索虏大快朵颐一阵后，居然把盘子放下了，以须揭为首，将背后背着的琵琶调到怀里，开始唱歌。

“望哥，”十三娘小声道，“不会有吃了东西必须唱歌的规矩吧？”

“肯定不是强制的。瞧，就几个人在唱歌，还都是男子。”

这几个人各唱各的，居然没有被彼此的歌声打搅到，急的急，缓的缓。又有几个人掏出琵琶开始弹奏，一直坐着喝奶酒的瓦拨突然拍了拍塞涅图的小腿。

塞涅图撇着嘴闪开。瓦拨悠悠道：“跑远途，你是选驯服不了的烈马呢，还是选听话的马？”

赵安忍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又看那些弹琴的男子，暗自琢磨着。下一刻，别托亚就拎起修长优美的双臂跳起舞来，鹿皮靴敲打在冻土上，发出好听的笃笃声。她刚刚特意戴上了帽子，换了身窄袖拖地长袍，甩袖、转圈的动作不似中原女子那样柔美，却顿挫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你听，”阇杞咯咯笑着，“她踩的是狄拉莫的节拍。”

“噢！所以说姑娘踩着谁的节拍跳舞，她就——”

“愿意和谁睡觉！”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哈拉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