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程松直,就连耿少英都一震。所谓的师门规矩是从严先生那里传下来的,当初耿少英拜师的时候背过,但因为严先生并不是刻板的人,不会时时把那几句话挂在嘴边,徒子徒孙里不少人都是拜师时候背完就忘了,像程映泽那样的,恐怕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
可偏偏易老师没有这么好说话,听见小孩这句话,脸一下黑了,拿起一直放在茶几上的板子,沉声道:“连师训都背不得,你有没有一点敬畏之心?裤子给我脱了,我今天好好教教你!”
程松直忙看向师伯,可师伯也一脸茫然,仿佛在努力回想。他顿时知道师伯指望不上了,只得开始胡说八道:“老师,您没教过我呀,我怎么知道?您忘记告诉我了。”
“胡言乱语!你不知道如何拜的师?”
“啊?”这又跟拜师有什么关系?程松直心想,你们咋这么多规矩,幸亏我亲亲老师没有,“我,我一时忘记了,老师提醒我一句呗!”
放到平时,易老师会很高兴小孩这样依赖自己,毕竟这就是他当年最想看到的景象,可这会是要被师训,哪容他嬉皮笑脸地放肆?易老师气得发抖,抓着小孩的手臂就往自己腿上拉:“好,我提醒你,我用板子好好提醒你!”
程松直心下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一凉,屁股已露了出来,前两天才挨了一顿狠的,臀上青紫还没消,现在再挨,几乎等于回锅,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程松直欲哭无泪,身后板子却“啪”一声落了下来,严严实实盖在臀上,疼得他浑身一震,叫都叫不出声。
太疼了,爸爸,我要回家!
耿少英猛地一抖,似乎被那板子吓到了,拼命回忆他当时拜师的情景,他记得的,记得的,是师爷和老师在上,他跪在地上,念师训。
师训是什么了?快想,快想,耿少英心里着急,却看见板子连续扬起又拍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的,打得程松直直捶沙发,手背青筋凸起,快要疼死了。
耿少英顾不上那么多,忙抓了易老师的手:“老师,小孩子要疼死了,您轻点打。”
“哼,这种学生,打死都不可惜,竟然背不得师训!”
“背得的,背得的,您教一遍,他就记得了。”
程松直疼得出不了声,只想捂着屁股逃走,连应和都没有一句。
易老师气道:“还要我教?!别人不记得就算了,他怎么能不记得?他可是我的接班人!记不得师训,以后师门就散了!”
“不会的不会的,严先生也不要我们常常背呀,小孩子做到就好了。”
“你看看他!哪里做到了?今天去看严先生,头也不磕一个,就跟程映泽那小子说说笑笑,枉费严先生这么疼爱他!”易老师骂了几句,挣脱耿少英的手,“啪”地挥下板子,“我说错你没有?!”
“呃啊……”程松直快疼晕了,这板子本来就不是人挨的,现在伤上加伤,再打下去真的会变成内伤,要不是为了师伯,他早走了!
“啪!”
板子重重落下,砸在青紫斑驳的臀上,在暗沉上盖了一层新鲜的红。易老师喝问道:“问你话不懂回答?”
“没有,我……”程松直疼得脑子发懵,咬牙切齿道,“我错了……”
“啪!”
“呃……”
“啪!”
“唔……师伯……”
“啪!”
板子声震得耿少英脑袋疼,想起来的东西断断续续,可是程松直快要撑不住了,他不能再犹豫!耿少英赶紧绕到沙发前跪下,拦着易老师道:“老师,我教他,我教他,您让他跪下来。”
易老师还在气头上,怎么可能让他下去?只瞪着眼睛道:“耿少英,你听到没有?跟着背。”
程松直抓着沙发边缘的手筋骨分明,指甲发白,撑着一口气道:“是……”
耿少英深呼吸,边回忆边道:“学生之不才,荒疏以自堕、学业而未成者。”
程松直觉得耳朵“嗡嗡”的,师伯的声音仿佛很远很小:“学生、之不才,荒疏以自堕、学业、未成者。”
耿少英一直在心里给小孩加油鼓劲,让他撑下去,可是没想到,小孩话音刚落,那板子又落了下去,吓得耿少英猛然抬眼,不解地看向易老师。
“哼,就是要狠狠打他,他才记得住。”
程松直没力气叫了,冷汗从额上落下,顺着脸颊淌到沙发上。
耿少英尽量保持冷静,继续念:“观先人之成,未必不用力以求其至也。”
“观、观先人之成,未必不用力、以求其至也。”
“啪!”这一下打得小孩脖子仰起,可还没扬起多大的幅度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则先人所望于后人也。”耿少英发现,一开口,那些记忆就神奇地回到了自己的脑子里,这时候的他,仿佛回到了十九岁那年,跪在师爷和老师面前,一句一句背着师训。
“是则、先人所望于后人也。”
“啪!”易老师落在程松直身上的板子和耿少英记忆中大师兄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奇妙地重合在一起,他甚至还能感觉到当时的疼痛。
“谓师为父严且尊,惟师是祖尊可亲。”
“谓、谓师为父,严且尊,惟师是祖尊可亲。”
“啪!”
程松直的冷汗淌进了眼睛里,刺痛得睁不开,整个屁股似乎被打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耿少英还在继续:“富不凌长,贵不亢尊。”
“富不凌长,”程松直声音越来越弱,“贵不亢尊。”
“高卑有宜,聚见必揖,时节必拜,秩然有序。”
程松直木木地跟着动嘴,不知道念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的,听了几句“努力爱时,守身为宝,慎事志业,冉如山松”,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只是最后耿少英将他扶起来时,背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程松直根本没力气站直,更不要说走,一起身便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
“松儿!”耿少英猛地喊了出来,把易老师也吓了一跳。这个老头子把人打了以后又糊涂了,指着小孩问:“怎、怎么了?”
耿少英来不及解释,只是冲房间喊阿葵。耿尧安开门出来,见到不省人事的程松直,差点吓个半死,赶紧跟爸爸一起,把人送回房去趴着了。
程松直只是疼得不清醒,一趴到床上就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身后疼痛叫嚣,让他动弹不得。耿少英出去找药,耿尧安则帮哥哥擦了汗,递水给他喝:“师爷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啊?”
程松直露出一个苦笑,说不出话来。耿尧安突然想,以前爸爸是不是也被这样打过?
臀上五颜六色的,但、所幸没有破皮出血,这种板子造成的伤是大面积的,容易淤血,但不如尖锐的条状工具容易打出血。耿少英拿了云南白药来,对着小孩屁股一顿喷,程松直被冰得缩了一下。
耿少英按着小孩,帮他揉伤:“疼得厉害吗?师伯给你揉一下。”
程松直摇摇头,哑着声音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耿少英为小孩揉着伤,不知怎么的想起从前来,想起他读书时和程映泽一起去饭堂吃饭的场景。路上人声嘈杂,程映泽一路上叽叽喳喳把有趣的事告诉他,然后傻乎乎地笑,问:“今晚要不要去刘巍思那里吃饭?我师母说给我炖肉呢!”
如果映泽知道松儿被打成这样,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