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尧安十三年来都没感受过这样的压抑,从离开师爷家到上飞机,再到回自己家,一路上连呼吸都不敢太放肆,小心翼翼地瞄着爸爸的神色,见缝插针地赔笑,叫爸爸别生气了。可是,耿少英给小孩的只有冷冷的一瞥。
妈妈出差去了,家里冷冷清清。耿少英到家了也不收拾行李,小孩的行李箱和他的背包就放在客厅,让这个地方凭空多了些旅馆的气息。
因为好几天没人在家,屋子里空气很沉闷,该开窗通风透气的,可是别说去拉窗帘开窗了,耿尧安连话都不敢说,也不敢坐,只是站在爸爸身边,笑着叫:“爸爸。”
耿少英不知怎么的,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扭头拉窗帘去了,下午四点的阳光直直***,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有点饿,早上没吃,飞机上吃了点飞机餐,根本不够消耗的。耿少英虽然生小孩的气,但也怕把孩子饿坏了,便站在窗边,感受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掏出手机点了个外卖。
耿尧安泄气一般坐在沙发上,软趴趴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小时前程松直给他发消息说要起飞了,他现在联系不上程松直,爸爸又不跟他说话,在自己家里,可感觉太别扭了。
耿少英还是不管他,点了外卖就回房间去了。耿尧安看着爸爸关上卧室的门,长长地“唉”了一声。
耿尧安这么多年,从来不需要讨爸爸妈妈欢心,让他做这种事,跟要命没什么两样。不过他到底十三岁了,不会就学,挠挠头,先把带回来的行李收拾了,然后做了点简单的家务,给花草浇水,给自己的房间和书房通风,把爸爸去北京之前断电的家电都通上电,让这个房子恢复点家的感觉。
没多久耿尧安就在家门口拿到了爸爸点点外卖,先一样一样摆出来,就连筷子勺子纸巾都准备好,才乖乖地去敲主卧的门:“爸爸,外卖到了,我摆好啦,出来吃!”
好一会儿门都没开,耿尧安心中非常忐忑,抬起手,正要再敲敲门,门却突然往后一拉,爸爸出来了。
“爸爸,吃饭吧。”
耿少英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拒绝小孩,只是沉默着和他一起吃了饭,最后小孩殷勤地提出要收拾餐桌,他也随小孩去了。
耿少英就坐在客厅,一回头就能看见小孩。耿尧安也很机灵,收拾了垃圾,借着把垃圾丢进厨房垃圾桶的当儿,掏出手机瞧了瞧,发现程松直这二十分钟给他发了好多消息。
——已经下飞机了,现在地铁过去。
——你那里什么情况?
——你爸爸还生气吗?
——在地铁上了。
——看到消息回我。
耿尧安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客厅的身影,不敢耽搁太久,赶紧回了一句:刚吃晚饭,我去稳住爸爸,你快点来。
手机被揣进裤兜里,耿尧安洗了手,乖巧地走到爸爸身边坐下,讨好地拉着爸爸的手:“爸爸,你还生气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你也不跟我说,我去了以后,发现师爷很惦记你。”为了跟程松直争取时间,耿尧安还详详细细地讲易老师如何思念爸爸,讲到一半就被无情打断了:“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耿尧安一脸尴尬的笑,那,那就换个话题:“爸爸你看,师爷他现在糊涂了嘛,也不认得人……”
“他糊涂吗?”耿少英一脸严肃,似乎随时会发火,吓得耿尧安闭了嘴。然后,耿尧安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耿少英突然伸出手:“你的手机,交出来。”
耿尧安心头一跳,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手机交出去要干什么?爸爸会不会看他和程松直的聊天记录?要是这样,爸爸就知道程松直要来了,会不会更生气?而且,手机交出去,他就没办法和程松直联系了,要是程松直找他怎么办?
“爸爸……”
“交出来!”
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耿尧安低垂眼皮,眼睫毛遮住了他的慌张。他伸手,缓缓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犹犹豫豫地放到了爸爸手上。
耿少英没有偷窥小孩日常的意思,直接长按关机,把屏幕全黑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回房间去,这个暑假,你哪里也别想去了,就在家里呆着。”
本来看到爸爸直接关机,耿尧安还松了一口气,可是听到爸爸这样说,他又陡然恐惧起来,这个意思是,关禁闭吗?
耿尧安从小到大都很自由,上小学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不敢晚回家,只有他会在外面晃晃悠悠的,只要不出事,爸爸妈妈从来不管他,家里从没有门禁这种东西,可是现在爸爸居然说整个暑假不许他出门。
耿尧安不敢想象被关在家里的日子。
“爸爸……”声音明显发抖了,“我……”
“别说话,我不想听,回房去,不要逼我给你房间上锁。”
小孩的大眼睛闪了几下,实在是怕了,随后也不说话,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慢慢往房间去了。进了房,还乖乖地关上了门。
耿少英没有盯着他,听见房间门关上的声音,也不觉心疼,只觉愤怒。可是他这么多年温文惯了,就连愤怒也没有喷发的怒气,只是绵长地气闷着,持续地气恼着。
也不知独自在客厅坐了多久,脑子里一直闪现着当年读研究生时的情景,酸涩的浪潮一层一层地涌上来,又慢慢地消逝,如同傍晚的潮汐,虽然永不决堤,但始终没有断绝。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耿少英的思绪。耿少英颇为奇怪,但还是起身去开了门。
“师伯,阿葵呢?”门口的程松直背着双肩包,气喘吁吁。他刚刚一直给耿尧安打电话,但耿尧安已经关机了。
耿少英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被程松直掀起来了。这个孩子,居然陪着易老师演戏,讨他的心疼,然后旁敲侧击地想让他原谅易老师。都是姓程的,他倒是一点也没学到他爸爸的正直和坚持。
“他没事,谢谢你这几天带他玩,后面他会呆在家里,不劳烦你操心了。”
话说得很客气,很疏离,配合着耿少英淡淡的表情,只要程松直不傻,都不会感觉不出他生气了。
“师叔,一切都是我的错,跟阿葵无关,您不要迁怒他。”
耿少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的错?你有什么错?你多善良,看见他老了傻了,就充满同情心地陪他演戏,想了他一桩心愿,有什么不好?”
“师伯,您能让我先进去吗?”
这里不是什么高档小区,一层楼四户,这个点,还是很有可能碰到邻居的。耿少英犹豫了一下,把他放进来了。
“话应该不多,就别坐了,说完就走吧。”耿少英关上门,示意他可以说了。
程松直直直跪在地上:“师伯,这件事您要打要骂,我没有任何怨言。但是请您一定要听我说完。”
耿少英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脸色极其不自在,转过了头去。
“我知道,您以为易老师是装糊涂的,觉得我和阿葵欺骗您,和他联手把您叫过去,让您陷入过去的痛苦回忆里。可是您不知道,他大半年前中过风,他的女儿和外孙整年都不回来,只有护工照顾他,只是我师爷时不时去跟他说话。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每次我师爷去,他都要反应好久才知道那是谁,可是他永远念着的,只有您的名字啊!他记得您爱吃流黄的荷包蛋,记得您爱吃葡萄,记得打了您没有给您上药,记得您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明明记得您已经走了,但还是会把我认成您,是因为在他的心里,您一直是十九岁的模样,他一直是希望能够回到最初的时候的,希望回到他还没有伤害到您的那个时候,这不是老了傻了,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后悔啊!”
耿少英背对着孩子,热泪终于被情绪冲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