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池两人的泛舟之期转眼就到。
这天正是天清气爽,微凉有风,郊外春光融融,繁花正茂。
连池妧本人也没想到,天气会如此适合郊游。
她本想画个可怕的妆容来吓唬贺辛止,奈何娘发话让她打扮漂亮才能出门,她只好淡扫蛾眉,薄施粉黛。
池妧本是个美人坯子,配上星坠天河的花簪,衬上樱桃薄色的长裙,如那蓬莱中仙,瑶池芙蓉,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她今天的确打扮得出尘绝美,然而高高隆起的腹部让她的美艳失色不少。
她特地支开了所有丫鬟来整这一出。
她就不信,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贺辛止还能面不改色地将她娶进门。
池妧来到渡口之时,早有画舫等在那里。那是一艘檐头结彩的长尾画舫,红栏杆,轻摇晃,无怪被诗人赞美“烟中浅”。
船夫戴着斗笠,忙为出湖做准备。船夫身侧,有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翩然临风,皎洁如月。
他应该就是贺家二少了吧。
不知为何,池妧总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
她登了船,还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见那白衣男子收袂转身,对她轻浅一笑。
池妧如被狗子咬了腿,被花猫抓了脸,顿时气血翻涌,瞪眼大喊:“怎么是你?!”
这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贵公子”,不是玉佩的主人是谁?!
最要命的是,他人在画舫里,难道——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她甚至想跳进碧湖里清醒清醒。
“你……不会就是贺辛止吧?”池妧抱有一丝侥幸,讪讪地伸头探问,表情快哭出来了。
“除了贺某,夫人还约了别人泛舟?”他眼里含笑,轻松愉悦地反问。
池妧差点儿站不稳,扶了扶栏杆。
该死,他真的是。
“你早知我是池妧对不对?”她质问。
“比夫人知道我要早一些。”他并不想瞒。
“别一口一个‘夫人’,咱俩还没成亲。”
“要不然——”他眼中带着恶趣,一字一步地靠近,生生将她逼退了几步,“我叫你池大力?”
不知是他靠得太近,还是这个名字让人太难为情,她竟局促得乱了呼吸。“你别讽刺我,谁,谁行走江湖没个化名?”
池妧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她无才无德,命不久矣,红杏出墙……他一概不介意,原来他们早就结下了梁子。
贺辛止见她一身“孕妇”装扮也不吃惊,一双明眸洞察世情。
卿本佳人,赏心悦目。
池妧一把推开他坐在了船中,箩筐大的肚子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便。
“李大爷,麻烦开船。”贺辛止见船夫准备妥当,默契地与他道了一声,迤迤走到池妧面前,那份悠然写满了“我等夫人出招”的睿智。
他越是这样沉着,她便越是心虚。
画舫顺水荡漾出去,两人在舫中相对而坐,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湖上的景致。
池恒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应该,可能,也许,大概已经跟他提过“姘头”一事了。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
“二少,如你所见,我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而且即将临盆,希望你可以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我们的婚事。”池妧“开门见山”地说。
“如果池小姐担心的是这件事,大可不必,贺某一定将他视如己出。”他一脸“真诚”地回应。
“我说你这个人有病吧,为什么一定要‘视如己出’,我俩根本没成婚,你退婚不就行了?”
贺辛止禁不住笑了,笑她沉不住气,那笑容狡猾得像只野生的老狐狸。“原来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是,我没有……”池妧慌乱,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蠢货,你怎么能这么心急!“我这不是怕别人戳你脊梁骨嘛……”
“无妨,大不了对外称你我情不自禁,奉子成婚,别人说两句便散了。”他淡然抬眸,挖的“坑”她可填不上,“夫人这胎倒是离奇,榕城见时还腰如柳细,怎么这么快就临盆了?”
池妧心中直呼大意,她压根儿没想过贺辛止会是“老熟人”,为了省事,把整个软枕都塞进衣服里了。
“不显怀……对,之前不太显怀……”话一出口,她已经明显觉得自己把对方当傻子了。
他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池妧半捂着脸,挫败不已,暗叫老天:她跟谁结亲不好,偏要招惹自己的“天敌”。
果然贺辛止顺水推舟,把天聊死:“夫人放心,贺家有最好的产婆,一定能够帮助夫人平安生产。”他说得平静,眼底却有揶揄之意,显然知道她在撒谎。
“行,不装了,算你狠。”池妧觉得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破罐子破摔,一掌把腹中的“孩子”拍扁了,“是,我在骗你,我根本没有怀孕,我的目的就是要你退婚。”
既是“老熟人”,那就敞开了说。
“我知道你在报复我,但你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两个人还要生儿育女的,你不能因为我偷了你的玉佩,就草率地把我俩绑在一起。”
呵,这丫头原来是这么想的。
既然她误会他在报复,他何不干脆地承认?
“我这个人呢,心眼儿特别小。有小贼偷了我认祖归宗的玉佩,害我差点儿进不了家门,你说,我该不该让她好过?”
池妧欲哭无泪。
自己造的孽,哭着也要偿完。
“贺二少,贺祖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池大——池妧保证,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给您完成。”
这丫头的谎话张嘴就来,不带打草稿的,他也无需客气:“行吧,你给我生个孩子,我们两清。”
“好咧!没问——你说什么?”池妧瞬间僵住了。
他刚刚说的是……给他生孩子?
她没听错吧?
心,扑通扑通在跳。
她震惊的模样更像被他欺负了——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张着嘴。
贺辛止觉得逗她相当有意思,主动把游戏难度“降低”了:“你不愿意把自己赔给我的话,还我玉佩也行。”
池妧一听,立马“活”了过来!
条件这么简单,早说呀!
她做梦也会笑醒!
“绝对没问题!二少,小的马上去当铺把玉佩给您赎回来。”池妧担心此人出尔反尔,又向他确认了一遍,“是不是我把玉佩还给你,你就肯退婚?”
“是。”这一声允诺可让她高兴坏了,早知道这么“轻易”能够退婚,她之前就不整那么多“活儿”了。
池妧一门心思要赎回玉佩,头也没回,箭步跨了出去,人差点儿就掉湖里了——幸亏贺辛止手疾眼快拎住了她。
池妧才意识到自己在湖中心。
见她这般心急与他撇清关系,贺辛止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与焦躁。
她就这么抗拒和他在一起吗?
“归还玉佩之事,不急于一时。此处湖景甚美,既然来了,不妨畅赏一番。”贺辛止提议。
“好啊!”池妧毫无闺秀之仪,在“大庭广众”之下伸手将软枕从腹中“拔”了出来,走到船头伸了个美美的懒腰。
果然烦心事“解决”了,人也舒畅许多,看什么风光都是秀丽的。
栏边的贺辛止却无意欣赏湖边的风景。
船头的女子一袭红裙,柳腰如絮,天然无饰,如薄暮红霞,多一分是妖艳,少一分是清寡,美得恰到好处。
尽管她身上有痞流之气,叉腰伸腿也无女子应有之姿,可他就是中了邪似的沉溺。
她的真实教他移不开眼睛。
池妧回首,显然发现他看痴了,一时无所适从。要知道她行走江湖多年,鄙视她的,唾弃她的,憎恨她的,大有人在,可从未有过欣赏她之人。
寻常男子,不都喜欢娇滴滴的大小姐吗?这人的口味不会这么特别吧……
“喂……你说你要拿玉佩认祖归宗,你是外室生的孩子吗?”池妧很不习惯这种微妙的气氛,硬聊上了。
“不是,我是妾室生的次子,小时候被说克父,养在桦城别院。贺家没有嫡子,本来所有的家业都由我兄长继承,可惜他去年意外走了,弟弟年幼,撑不起整个贺家,所以——”
“所以你捡了个漏?”池妧扑哧一声笑了,怪她口直心快,言行无状,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丧兄之痛”,“抱歉啊,一时没忍住,我是想夸你运气好来着,克父还能得万贯家财。那些算命先生也真够无良,随口一句‘克父’或者‘克母’,就能定人生死,夺人富贵,连姻缘也——”池妧真想给自己一巴掌,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辛止倒不介意她多说一些,这样方便他把这只“小妖”收进葫芦里。
“我不信天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便铆足了劲地夸:“我就知道二少有魄力,有胆识,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
“但我信缘分。”他迎上了她的目光,温柔地把话说完。
池妧站在船头与他四目相对,像塞了馒头进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明眸,星落光点,深邃无垠,将她完整地刻在瞳中。
池妧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那一刻,她甚至有一种疯狂的想法,觉得他是冲着和她成婚而来的。
“贺辛止,你……”她几乎没有过娇羞的时候,这种欲言又止也是不多见的。
湖风掠过他们之间,带来一种浅淡的悸动。
池妧,清醒一点,你可是要退婚的人。
“你,你晕船吗?这风景也看够了,天也聊够了,咱们回去吧。”
贺辛止知道她急于赎回玉佩,没有阻拦,便让船夫靠岸。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彼此低头不语,不知该如何话别。
本是萍水相逢,并无深厚情义,不必太过在意。
可她总觉得,他与她旧时遇到的人有些许不同。
“二少,咱俩不打不相识,算是半个朋友了。退婚以后呢,你来槿城作客,我池妧保证带你吃香喝辣,玩得尽兴!今天有事儿,我先走了啊!”池妧甩甩手别过,不带一丝留恋。
“好。”贺辛止温驯地应了一声,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追妻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