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黑暗中一股红绳颜色,陈寐准确无误找到了乐初醒,直往怨气最深处停住。
四下里剑拔弩张的形势,陈寐像是感受不到,气喘吁吁缓了阵,冲身后道:“沈欺,仙尊,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乐初醒说,可以先等等我吗?”
沈欺看一眼蔚止言,从蔚止言神色间读出和他同样的心思。
静观其变。
沈欺朝陈寐点点头。
若是情况不对,他们自会制住乐初醒,再行搜魂。
陈寐这才喘匀了气,一缕怨气将他缠住——
“你怎能解开我的困阵?”
乐初醒阴冷的声息,自他头顶响起。
陈寐不以为危险环身,迫不及待告诉乐初醒一个消息:“乐初醒,我都想起来了!”
有关海上国的一切,他全部记起来了。
那时,圣主徐无厌在这里布下杀阵,陈寐被乐初醒送进幻阵,离开了海上国。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记忆,忘记了海上国的事。
这一个晚上,乐初醒拿回魂魄、星盘、阴阳笔,前来奉仙观开启诛灵阵之前,把陈寐劈晕丢在圣殿。
过后,陈寐醒过来,一阵难捱的头痛过去,恢复了记忆。
他总是记性不好,忘东忘西,惊鹤山房大师姐关照他好多遍也不见好,连自己成仙以前的事情都说不清。
因为他不知道,他失去过一段记忆。
原来去到仙界以前,他是在海上国。
“你说,想起来了?”乐初醒神情变幻。
到底是归于冷漠:“算了,不重要。”
“我说过了,陈寐,不要过来碍事。”
“我放过你,不是让你过来阻挠我的。”
一开始,乐初醒也没能认出来陈寐。
他死后魂魄被徐无厌拆分,分散在十四座圣塔。魂魄离散,记忆随之散落。
在明月沙,有人将他的尸身带进了圣塔,和那一片魂魄碎片融合,从而使他复生。虽然活了过来,乐初醒只记得自己的身份,还有徐无厌杀死他的过程。
等到融合了全部的魂魄碎片,魂魄完整,记忆才重回体内。
那时他正要杀了已经没有用处的陈寐,杀阵刚成,一段段记忆骤然涌现。
乐初醒匆忙撤去杀阵,只把陈寐打晕了,丢到圣殿画了个困阵,让陈寐不能过来多事。
饶是如此,陈寐偏偏还是来了。
还不知死活,不依不饶地问个不停:“停手吧乐初醒,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和魔族做了交易对不对?”
自从四五天前来到海上国,陈寐就开始头痛,留宿奉仙观后症状不减反增。他闷头睡了几天,昨天早晨睡醒来,精神稍微好转,四处闲逛,远远地,看到了明月沙圣塔的顶上有个奇怪的人。
怪人翻身跃下白塔,瞬息之间隐入雾障,消失不见了。隔得太远,陈寐只看见,那人带了把错金短刀,脸上有好多道交错的疤。
那人行事匆匆,掉了个小物件。去往集镇集市的路上,陈寐捡到了。
当时陈寐没有多想,过后再想起来,后知后觉:那个闯进圣塔的怪人……
是魔族。
“我都看到了,有只魔进去过圣塔,你们见过面,对吗?”
陈寐一言,在场三人面色俱变。
沈欺容色微凉:陈寐目睹的魔族,不出所料就是白错。
白错,曾是逢魔谷主重奕信任的仆从。绯刃斩杀重奕,逢魔谷瓦解,但残孽犹存,蠢蠢欲动,打起了诛灵阵的主意。
诛灵阵失传已久,逢魔谷听闻人间第一阵师乐初醒曾经拾得残阵,更将诛灵阵复原,从此白错来到了海上国,试图替逢魔谷寻回再造诛灵阵的方法。
然而唯一一个能够复刻诛灵阵的阵师,乐初醒,早已死去了。
逢魔谷想要的东西,只有活着的乐初醒知道,乐初醒却死了。
死了,便让他死而复生。
无缘无故,乐初醒怎么会突然复生——除非有一个人,把他四分五裂的尸骸拼凑了起来,再带进了圣塔,与一片残魂相融。
白错必定是发现了,奉仙观圣坛下镇着乐初醒的尸身,圣塔里则囚禁着乐初醒的一片魂魄。
于是白错闯入了圣坛和圣塔两处禁阵,帮助乐初醒重生。作为交换,从乐初醒那里要走了什么。
而重获一线生机的乐初醒,把陈寐诈进了圣塔,炸毁明月沙圣塔声东击西,自此,夺回了全部的魂魄和阵术,彻底复生。
“那又怎么样。”
对陈寐的问题,乐初醒不置可否:“让开。”
陈寐不动:“乐初醒,把诛灵阵解开吧,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
“你恨他们,觉得他们蠢笨,分不清是非黑白,可是就是因为他们容易相信人,我们才能在明月沙留下来啊!”
乐初醒仿佛听到无比好笑的事情,笑得不能自抑。
“我觉得他们蠢笨?”
“你说错了,陈寐。”
“蠢笨的不是他们,”笑意如水中月散去,乐初醒姿态分外冷漠,至于冷酷的地步,“是你啊,陈寐。”
“你想救他们?”
“你可真是善良啊,陈寐。”
“哦,对,我忘了。”
乐初醒满副恶意,说:“因为死的不是你啊,陈寐,你才能什么都不懂,说出这种话。”
陈寐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乐初醒生气也好,冷脸也好,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狠毒的话。
可是乐初醒明明表情极淡,语气也平淡,扎进他心脏的刀是一把钝刀,反复撕扯开一个一个豁口,痛得他几乎站不住了。
陈寐又头痛起来,痛意如一根根针刺进脑髓,他两片嘴唇都在颤抖,还是说下去:“我不是要救他们,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乐初醒,你不是已经在惩罚圣主了吗,圣主他们做了恶事,你想对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继续用诛灵阵了,可以吗。”
“你说过,你是想解开诛灵阵,不会复原诛灵阵的。”
“随随便便用诛灵阵杀人的是十恶不赦的人,乐初醒,你要是这样做,就再也不是天下第一的阵师了!”
“别说了!”
厉声响彻夜空,乐初醒堪称残忍地打断了他——
“我早就不是了!”
“已死之人,如何做天下第一的阵师?!”
“诛灵阵停不了了,你们也解不开。你想救海上国,只有我自愿死了才能把它停下,怎么,你是想让我再死一次么?”
陈寐双目空白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哭着连连摇头。
“陈寐,滚开。”
乐初醒和他已无话可说:“再碍我事,便先将你杀了。”
“那、那你杀了我吧。”陈寐哭得满脸是泪,挤出哭腔,“但是,能不能先把诛灵阵停下来。”
“你要我说几遍,诛灵阵不可能停下来了!”
“阵眼早就设了阵锁,那道阵锁只有用我的命才能——!”
乐初醒蓦然失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叶星盘掉了个方向,落到陈寐手里。陈寐拴在竹杖上的阴阳笔也解下来,他一手催动星盘一手执笔,阵师符文纷纷降下,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霎时之间,阵眼上那道阵锁,松动了稍许。
因而诛灵阵——停顿了刹那。
“你做了什么?!”乐初醒惊疑不定。“——不可能,”他紧紧盯着陈寐,活要从陈寐身上掏出个窟窿来,“此阵只我一人能解,你怎么动得了它?!”
“乐初醒,你别生气。”
陈寐擦了擦眼泪,忍着撕裂般的阵阵头痛,笑了一下:“你说过的啊。”
“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画出来的法阵怎么解呢。”
乐初醒额心重重一跳,滞在原地。???
山间幽静,惟独晚风两三声,风声携来人语,在它逐渐远去前,沈欺从中抓住一丝脉络,他霍然望向陈寐。
不偏不倚,和蔚止言目光撞在一处。
蔚止言的注视落在陈寐头冠上,那里镶嵌了一颗颜色通透的坠子,似晶石,似明珠,似二者而二者皆非。蔚止言此时足以确认,这只坠子不是普通的珠宝饰物,是一件灵宝,它的名字是:“……夤夜琥珀。”
沈欺心念电转。
夤夜琥珀。
万象课的课前小考,研习小组共同订正过一道疑题,这疑题的答案,沈欺还记忆犹新:
“夤夜琥珀,上古灵木‘夤夜’垂泪而凝结之物,迄今所知世间仅余一对,呈一正一反之相。
取夤夜琥珀一块,只借一念即可造一化身。夤夜琥珀所作化身与常人无异,诸般法门皆难以勘破。
然,化身不可使夤夜琥珀离身。琥珀离身一刻,化身无能维系;夤夜琥珀破碎,化身则消亡不存。”
只凭意念,夤夜琥珀便可凝成一具灵体,并且魂魄与常人无异。但它塑造出来的化身,不能离开琥珀一刻,否则就不能成形;假如琥珀破碎,化身也不复存在。
透过一颗琥珀,蔚止言回溯到海上国桩桩异象的来源:“如此说来,遗落在海上国的灵宝,即是夤夜琥珀。”
霎时间拨开云雾,隐于雾后的青山轮廓浮现,由此让沈欺一览无余——
一件仙家灵宝掉落在海上国,仰仗灵宝庇佑,海上国得到了天赐长生。
这件灵宝,就是夤夜琥珀。
留于世间的夤夜琥珀仅剩一对,一正一反。遗落在海上国的,是正相的那一只夤夜琥珀,不是完整一对。
落在海上国的夤夜琥珀,因着只得了一对中的一半,算不得完整,故而施放灵泽不加限制,回绝天地之间的源流。对海上国来说,便是人人毫无分别地得到了长生,更有一堵环岛雾障,把海国围成了封闭一隅。
嵌在陈寐头冠上的坠子,恰恰是那一只正相的夤夜琥珀。
那么陈寐他是……
数丈之隔,乐初醒全身浸没在暗影下,一时忘了要从陈寐手上抢回星盘。
因为他正神思不属,因为让他心神大乱的源头还在说话,他听见那个人说:
“乐初醒,你还没想起来吗。”
“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我能解开你设的阵锁,也能解开你布置的诛灵阵,那是当然的了。”
刹那对望,陈寐朝乐初醒露出了笑脸。
“因为,我也是你啊。”
——乐初醒,你忘了吗?
陡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攫取了乐初醒头脑。
陈寐……到底是谁?
……他第一次见到陈寐,是在什么时候?
是他被圣师追捕,走投无路,逃进圣殿外围一片密林。
可是……密林里明明听不见鸟叫虫鸣,没有任何活物痕迹,陈寐……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乐初醒视野模糊一瞬。
尘封已久的记忆一幕幕晃过,如旧梦重现,将他淹没。
……他想起来了。
当他进退无路,误入圣殿外围那片密林,早已头破血流,全身上下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散落一地、裂为粉碎的阴阳笔和星盘碎片。
林木遮天,天不见月,只漏进一点幽幽星辉,参天巨树将他围困,他有如堕入山魈洞窟。
他一脚重一脚轻胡乱走着,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堆碎片全撒了出去。
一身流着血,他忍着痛,伸手去够一块块散落的碎片。
任他用尽了力气,也够不到最近的那一片。
周围实在太冷了,太安静了。
乐初醒突然觉得,再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就算魂消魄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眼眶一热,乐初醒愣愣的,摸到脸上一行泪。
……为什么会哭。
早就习惯了的,要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一丝一毫。表现出来,不会有任何作用,只会显得更可笑。
他不想哭,为什么还会哭。
不想觉得难受,为什么还是难受起来。
这些可笑的情念,懦弱的没有意义的累赘,要是可以完全舍弃掉就好了。
乐初醒如此想着,闭上了眼睛。
昏死之前,后颈有个地方硌得生疼,乐初醒闭眼往身下摸索,把那硌人的东西抓过来。
一看,是个坠子模样的物件。
那是一颗琥珀,泛着莹莹宝光。
乐初醒将琥珀对着星子,鬼使神差,心中默想。
落在这荒僻之地,你是一件宝物吗。
如果你是一件宝物,就把我所有不必要的情念,一概都带走吧。
这么想的同时,他掐灭无用情绪,随手把琥珀丢了出去。
无事发生。
乐初醒失去了意识。
“呜哇!”
因着突如其来的这声喊,乐初醒从昏迷中惊醒,没能如愿睡死过去。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幽魅影子,凑到他头顶上。
“喂喂,乐初醒。”
“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乐初醒蓦然胸中一空,再度睁开双眼,林间昏暗,视线里闯进来一张人脸。
光看外表,和他差不多年纪。
“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乐初醒心如止水,冷然质问。
那个人笑起来:“你还问我,你刚刚为什么要把我丢出去啊?”
说话没头没尾,乐初醒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又笑:“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乐初醒,我就是你啊。”
星子微光,洒在来人空灵出尘的面貌上,乐初醒不由得怔住了。
如同奉仙观此夜,乐初醒一模一样地怔住,望见陈寐那顶头冠,当中镶嵌一颗莹亮的琥珀。
这顶头冠,陈寐从未离身。
“乐初醒,你现在知道了吗?”
陈寐说:“从来都不是我可怜你。”
因为我就是你。
“……”
乐初醒不能置信。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倒在密林深处的乐初醒,不愿意相信眼前人说出口的话。
被他丢弃的情绪,竟然借着琥珀活过来,变成了人,还说他就是自己,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乐初醒径自否认了那人一面之词:“你不是我。”
“好吧好吧,”那人活泼得过分,“你想说不是就不是吧。”
乐初醒否定得更坚决了:这般夸张情态,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情念所化。
可是身边这个人,戴着一顶银色头冠,被他丢出去的琥珀,正正好嵌在那只头冠上,贴在这个人的眉心处。
“诶,那你说我是谁?该叫什么名字?”
那人着实太吵了,乐初醒不想接话。
“乐初醒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把我分出来,又不让我是你,那我该叫什么呀?”
“行吧,你不理我,那我就也叫乐初醒好了!”
“你叫乐初醒,我也叫乐初醒,这样子世上就有两个乐初醒啦!”
“……闭嘴。”乐初醒不胜其扰。
稍后,吐出两个字:
“陈寐。”
“那我就叫陈寐了,陈寐,”得了名字的陈寐很是高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乐初醒却不答了。
做星盘的时候,他在侧面刻上阵师符文,写上了星盘名字:“寐”。
醒时无乐,何不沉寐。
陈寐。
他教的阵术,不需完整的一遍,陈寐就能复刻出来,好似根本不用再学;他起笔的阵图,陈寐从不用多做思考,就能直接往下画。
雾障环绕海上国,国众无法脱离雾障,临死前,他怎么会那么笃定,是陈寐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
陈寐。
“情念这类无用之物,早已被我亲手割弃了。”
“没有人能丢掉情感的。你把他丢掉,他也会回来找你的。”
“我不需要人来可怜。”
“不需要人可怜,连你自己可怜自己都不行吗?”
“你怎么找过来的?”
“不管你在哪儿,我肯定能找到你的。”
“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不要可怜我。”
“不是我可怜你。”
“明明是你自己,可怜你自己啊。”
"就算他们都怕你,我也不会怕你的。”
啊,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会忘了。
海上国人人厌恶的灾星,怎么会有一个,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顾忌,无缘无故冒出来,不害怕不讨厌他的人。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啊。
是被他割舍出去的情念,与夤夜琥珀相融,形成一具化身,有了一个名字。
所以他知道,陈寐可以离开海上国。
因为夤夜琥珀化成的身体,自始至终,不属于海上国。
明月沙晚风吹拂,穿过百年光阴,吹来身畔。
阵师怨恨缠身,陈寐久久望着他,眼眶通红。
“乐初醒,我知道你恨他们,恨得想要毁了这里。”
乐初醒说他什么都不懂,不是的,如果他不懂,还有谁能懂呢?
还没有恢复记忆的陈寐,一来到海上国,便发作了头痛。到奉仙观静室休养,痛意反而变本加厉。
被分离出去的情念,再次踏足这个葬身之地,哪怕彻底忘记了那天的记忆,是烙印在识海深处的痛苦,仍然在警示他。
直到乐初醒魂魄融合,以为已经拿回所有记忆,其实却还差一片——和夤夜琥珀有关的那一片,附在了琥珀上,随着陈寐离开而封印,一同失散在外。
等陈寐想起了一切,乐初醒的记忆,才称得上真正地完整了。
陈寐的眼睛,好像让水洗过:“我不想当老好人,我也很讨厌他们,想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是乐初醒,你用了诛灵阵,以后别人想到你,就会想到今晚的海上国,你就永远都离不开海上国了!”
“这一次你就听我的话吧,就这一次,好不好?”
他说着,星盘和阴阳笔不停,阵锁应声而解。
乐初醒心中一直紧绷的弦骤然迸裂——
一个箭步上前,发出的声音暗哑至极:“……陈寐,停下来。”
——想解开这个诛灵阵,只有布阵之人亲手献出性命。
陈寐只是笑着,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名状的恐慌漫过周身,乐初醒发狠般张开手,怨气狂涌而去。
“陈寐!停下来!!!”
苍白五指刚要夺回星盘,身形一僵。
一道仙障展开,击退了涌向星盘的黑影,挡在他和陈寐之间。
“别乱动了,乐初醒。”
仙障微微发光,隔着流转的仙泽,陈寐对他说:“我的法力回来了,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啦。”
“毕竟我变成神仙了,可能阵术比你还要强上那么一点点了哦。”
乐初醒瞳孔一颤,双手抠进仙障里,竟想硬生生撕开仙障,却是徒劳无功。他嘶声说了些什么,陈寐狠狠心,暂时不看不听了。
“你这样下去。”
仙障不曾阻拦其他人,沈欺和蔚止言接近陈寐,不过顺理成章。
沈欺眼睫微垂,掩下复杂心绪:“夤夜琥珀会碎掉的。”
“我知道的。”陈寐说。
“我早就想好了,不要紧的。”
“沈欺,仙尊,”他的语调十分轻快,“能请你们帮我个忙吗?”
沈欺嘴唇动了动,终究只道:“你说吧。”
“我可能没办法再回惊鹤山房了,你们帮我给师父师姐他们带个话,行吗?”
“就说,我回到人间来了,一时半会不能再回去仙界,如果是说惊鹤山房少了一个徒弟,以后他们有空了就来海上国走走吧,我赔他们一个新的。”
他笑一声,透出生动神气。
“百世不出的阵师天才那种哦。”
沈欺:“……好。”
“还有,他们以前没有看错人,乐初醒是被冤枉的,他没有屠城灭国,你们可以一起告诉他们吗?”
蔚止言许诺道:“你放心,我们定悉数相告。”
陈寐安心了:“谢谢啦。”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噢。”他说,“很快了,我马上就会解决好的。”
有一刹那,蔚止言察觉沈欺紧握绯刃,大约是看到了往事中什么人的影子,他似乎要做些什么,对上陈寐下定决心的神态,缓缓放开了手。
陈寐心无旁骛,笔走龙蛇,星盘背面符文飞闪。
奉仙观上空,黑云渐渐地消散开去。头冠正中心,丝丝裂痕如蛛网蔓延。
仙障以外,乐初醒百般招数用尽,不能近身陈寐一步,倾其所有的怨戾,也于事无补。一只双目猩红的困兽,发出凶戾至极的气息,身躯却在颤抖,仿佛只要碰一下,都会溃不成形。
阵眼停止了运转,离解开诛灵阵只差一步,陈寐边催动星盘,边分出一抹余力,环绕奉仙观设下一个困阵。
不再怀有怨气的人,才能通过的一个困阵。
他忽而向乐初醒绽开一个笑容。
“乐初醒。”
“别生气了。”
夜阑风静,声声海浪里,他笑得很开心,他一直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等你没那么生气了,就出去吧,去成为天下第一的阵师。”
“你看。”
陈寐变戏法似的,提起来一篓荔枝,白日里从果摊买的那篓荔枝,他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荔枝,给你吃。”
乐初醒怔怔,满身筋骨都似凝滞,那篓荔枝已跃过仙障,叫人送了过来。
将要坠地之时,乐初醒堪堪将它接住,怀里又是一重。
低头,衣襟里多出一只六叶星盘,他拿出来
喀嚓。——
一声清脆的轻响,乐初醒听到尖锐轰鸣响彻耳际。回过神来,抱着荔枝和星盘,像只腐坏木偶,僵硬地抬起头。
诛灵阵解开了。
“……陈寐?”
只有晚风答话。
仙障消失了,他身前空无一人,唯独有一顶头冠落在地上,中间空落落的,缺了个口子。
还有那天边一抹,和遇见它的那晚一样,点点闪烁的星光。
寄身之物破碎,曾经被舍弃的情念,终有一日,重新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
乐初醒一动不动站着,眼中万物变成虚无一片。
他不自觉抬手,摸到右眼下方一行水迹,这才发现,他哭了。
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碰到了那行眼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明没有流眼泪。
可是为什么哭了。
也许是因为,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