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琥珀碎裂,环海雾障随之散尽。
海上国的雾障和长生,均是灵宝所致。夤夜琥珀曾降落在这里,招致了奇观,期间虽离开过,奇观仍然维持不灭,琥珀碎裂以后,奇观再也无能维系。
海上国复又变作一个平常的凡人之国。
时隔多年,海上国重现于人间海域,长年锁在雾中的这片海重新汇入汪洋,与天幕接壤。往海的尽头处,天际线总算展露全貌。
澄净夜空作棋枰,星子罗列,将明月沙海岛照亮。
屹立山间的道观已经彻底坍塌,房梁瓦片断裂一地,只有深处一座法坛称得上完好。
奉仙观圣坛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影子从空中摔下来,道法尽废,不成人形。这团血肉挣动一番,很快没了生息。
沈欺只瞥上一眼,无意再看。蔚止言更是把衔云折的扇面全展开了,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眼睛,活似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死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圣主。
诛灵阵解开,阵眼无存,起初被乐初醒推进阵眼的圣主刚掉了出来,就变成这副情状。
他身下一个歹毒的杀阵,身上皮开肉绽,遍布剜肉切骨般的伤口,不亚于凌迟。至于他的魂魄,也和肉身一样,被裂解、绞碎了。
乐初醒也看见了,视若无睹,提不起丝毫反应来。
“你做了什么?”沈欺可有可无问上一句。
“徐无厌,我没杀他。”
乐初醒右眼下那条泪痕未消,半面冷漠,半面眼泪,身虽在此,也似游离此世之外。
“我只是……给他做了个幻阵而已。”
在幻阵里,徐无厌还是海上国人人爱戴的圣主大人,他德行无瑕,修行勤勉,带领着海上国的子民,飞升在即。
只不过他会遇到一个恶人,那人十恶不赦,想方设法残害海上国的民众。
幻阵中的圣主大人心怀众民,与恶人一场恶战,最终险胜。圣主用金帛圣旨作法阵,又把血玉小章化成一只装有千万根长针的针匣,将恶人的肉身和魂魄打散,封印在里面。
乐初醒诡秘一笑。
“幻阵里恶人的名字,叫做徐无厌。”
圣主在幻阵里看到的恶人,就是他自己。
接受万人朝拜已久,当惯了高高在上的圣主大人,他早就忘了,他还是个人,是个名为徐无厌的凡人。
所以他到死也不能发现,他亲手虐杀的,那个和他作对的徐无厌,正是他自己。
蔚止言听了面不改色,若有其事地想,圣主的阵仪被他毁了,尚能在幻阵中构想出一副阵仪来,该说圣主不愧是从一而终,信念足够顽强呢。
沈欺亦不予置评,只道:“其余人呢?”
乐初醒捡起掉落在地的头冠,望着空缺处,扯出道不伦不类的笑。
笑不像笑,怨不像怨,恨不像恨。
“你们放心好了。”他不知是对谁说,“海上国的人,我不会再动。”
从夤夜琥珀破碎的那一刻开始,天赐长生就和雾障一齐消失了。
海上国获得的长生和福泽,都从那时起,一律被收回了。
譬如荔枝婆家中已死的老翁,海上国中类似这般死而不僵的活尸,再不能停留人世,随着生死命数,重入轮回。
自此以后,海上国再不会有长生之人。
只是岛上的人此前让沈欺一支灵箭迷晕过去,尚且齐齐昏睡着。要等到他们醒来,才能知道这个噩耗了。
享受过长生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永久的寿命,只能一天天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时时刻刻惶恐不安,不知道哪天会突然死去——难道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吗?
有人将死,才有人新生。
打破了雾障,该去往广阔天地的人,才能挣脱束缚,不再困锁一隅。
=====
海上国诸事尘埃落定,至此仅有一事未明。
“数日前,有一魔族前来寻你。”
沈欺已经心中有数,向乐初醒做个验证:“他所为何事。”
“你说他。”
乐初醒立刻想了起来:“他要复原诛灵阵的方法。”
果然。
沈欺:“你给了他?”
乐初醒:“自然。”
白错从圣坛下偷出尸骨,融合圣塔一片残魂,使乐初醒重生。乐初醒睁开眼时,身前便是一只魔族,让他说出复原诛灵阵的方法。
魔族死气沉沉,告诉他,假使说不出来,就再将他杀了。
死人无法回答问题,所以这只魔才拼凑好他的身体,让他死而复生。要是给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妨重新做个魂飞魄散的死人。
乐初醒不清楚这只魔的身份,不晓得对方拿走诛灵阵有什么打算。
那都无所谓了。
他答应了。
……白错当真拿到了诛灵阵。如此说来,逢魔谷势必重启诛灵阵,引发无穷祸患。
沈欺蹙眉,蔚止言同样神色变幻,又听乐初醒嘲弄道:“阵给了他,他们一时半刻却无法复原。”
乐初醒答应了白错,却因为受白错威胁,心生恶气。他内心不悦,不曾对那只魔表现出来,假称自己死过一次修行大减,布阵之法的效力大不如前。
所以白错得到的那一个法阵,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才能启动,且在那之前,必须耗费长久的时间。
乐初醒要在阵术上做手脚,没人分辨得出。白错查验过他给的确实是诛灵阵,看不出差别,就此离开了。
魔族离去以后,乐初醒站起身。
布置诛灵阵,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他就有一个,一夜之间布阵的方法。
只要拿海上国作为阵引,布下诛灵阵,就能毁了海上国。
但他还缺几样东西。
魂魄、法术、阵仪。
于是就有了后来那些事。
星盘上密符飘闪,乐初醒忽然道:“你们在找诛灵阵的解法么,我可以告诉你们。”
“不是完整的解法,只是大致轮廓,还有当年我得到的那个残阵布局,可以给你们。”
“为什么?”沈欺问。
要当然是要,但乐初醒主动提起,殊为反常。
乐初醒却说:“他答应过你。”
沈欺默然一瞬。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是了,陈寐答应过他,不管算没算出诛灵阵,只要想到了,一定会告诉他的。
“就在这里。”
乐初醒手掌翻动,法阵密符于空闪烁。沈欺和蔚止言交换一则眼神,向乐初醒那边走去。
附近一切如常,却是冷不防,一脚踏空!——
沈欺来不及看向蔚止言,双双掉下虚空之前,他听见乐初醒的低语。
“他答应过你,本来不用这样做,但是。”
“你们折断了树枝,这就当做,那一箭的回礼吧。”
……本来不用这样?
本来不用、本来不用……乐初醒本来的规矩,找他求解阵术的人,必须要先走过他设下的幻阵。
陈寐答应过沈欺,愿意帮他解开诛灵阵,所以乐初醒说本来不用。但是,“那一箭”。
——是蔚止言拿着乘愿弓练箭,结果一下射偏、打中圣坛旁边荔枝树的那一箭!
那时奉仙观的门童是怎么说的?
这棵荔枝树,曾经被乐初醒的魂魄诅咒过,乱动一片叶子都要噩梦缠身。
而要是有人射断了一截树枝,就算用仙术复原了……
乐初醒也不会就此作罢的!
沈欺暗骂一声。
转眼,四周景色彻底变化。
他们已然身陷幻阵。
=====
天地倒转,千变万化的影子旋转消散后,蔚止言轻飘飘落地。
本能地寻找沈欺,莫说身边,他所在的这一个幻阵范围内,再寻不见第二个人的气息。
看来他们两个是被分开,分别拉入到不同的幻阵里面了。
有人显然也想到了,今天之所以掉进幻阵,全是自己那蹩脚一箭招来的罪过。蔚止言苦恼地想着,不知道出去以后马上给疑是赔罪,会不会有用呢。
还是快一点走出这个幻阵,去找疑是吧。
蔚止言提起灯笼,捏着乌木扇骨,款款走进不可知的前方。
一般说来,幻阵,总是喜欢让人看到害怕的事物。
他最害怕的事物,是什么呢,蔚止言百无聊赖地思索,一只倒吊的长舌鬼猛地贴上面门。
长舌鬼只剩半张枯瘦干瘪的脸,身体是开膛破肚,直挺挺倒悬着,眼球里塞满头发,裂开的嘴巴里吐出一颗颗眼球。那些眼球掉出来,漂浮在空中,弯出和长舌鬼一样的,黑洞洞的诡笑。
蔚止言:“……”
再看周围,许许多多的空白鬼影悄然显形,幻阵各处,比比皆是。
蔚止言:“……”
是了,没错。
这就是蔚止言最头痛的,热衷炮制恐怖之风、不将人吓死决不罢休的那种妖魔鬼怪。
咯咯鬼笑,凄厉哭嚎,哭笑声突兀地夹杂在一起,令人汗毛倒竖。
“都说了,这种装神弄鬼的事。”
蔚止言无奈叹了声气,甩开衔云折。
“……我真的是,很不喜欢啊。”
长舌鬼赫然在前,他好似是不曾看到,漫不经心地说着,雪白衣袂行过之处,鬼影纷纷湮灭。
“这样子,应该就可以了吧。”蔚止言自说自话似的念着,话不见停——背身反手,衔云扇面一转!
他背后一只隐匿已久的无头鬼怪,高可及天,来不及朝他伸出血肉淋漓的鬼手,轰然倒地!
蔚止言头也不回,俨然置身事外,毫不在意地往前而去。
“得快些出去才行。”
鬼怪横尸遍野,血涂满地,一袭白衣不染,自幢幢鬼窟幻境里穿行而过,犹且自顾自道:“不能叫疑是等急了呢。”
幻境应声撕裂。
然而蔚止言跟前一晃——本该崩塌的幻阵再度聚拢,凝成一幅真假难辨的景象。
天上下起雨来,落到了他身上。
“……诶?”
蔚止言提起稍许兴致:“原是个双重幻阵。”
乐初醒给他们设下的幻阵不只一道,方才他破解了第一重,还有第二重。
凄风冷雨,夜沉如晦。
身前延伸出一条路,通向一处海角悬崖,黑暗里隐隐约约海浪翻滚,暗处渔火冥冥。
蔚止言即刻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幻阵了。
“果然,又是这个呢。”
这些年一旦遇到这类幻阵便是这个,就连乐初醒的幻阵,也见不到多少新意吗。
看起来和以前的那些,实在是,没有任何的不同啊。
夜色不明,朦胧可见断崖断崖的尽头,躺着一个人。
蔚止言嘴角泛起懒散笑意,不慌不忙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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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仙观景物陡然褪去,眨眼过后,猛烈不休的凶煞直冲沈欺斩下!——
沈欺眼也未抬一下,勾勾手指,一股股凶煞偃旗息鼓,臣服一般地绕在他身侧,任由他支配着,原路还击了回去!
感知不到蔚止言的气息,那么,他们是被分到不同的幻阵里了。
而他所在的这个幻阵,凶煞横行之地,是他最为熟悉的——
魔界。
群魔环伺,丛丛魇魔化作简陋人形,四根獠牙滴下血涎;上百只恶兽燎火聚集,咆哮声撼天动地。它们狰狞地耸起身子,发狂地一拥而上!
白发青年瞳孔似碧川倾泻,而今无一分暖意,寒川覆冰。
他倚刀而立,由暗色勾勒出一副鬼魅剪影,不见他动,那痕隐泛翡色的刀刃其下,溢出一丝煞气。
对于绯刃而言,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力量,甚至不及毫末。
顷刻间,魔物们浩浩荡荡,身死形灭。
天塌地陷,幻阵不复存在——正当沈欺这样以为之际,眼前一黑,骤而又点亮。
……双重幻阵?
陆陆续续地,附近传来了人声。
沈欺远望四下,入目一片陌生的人间海域,大海上浪花朵朵,岸上处处是渔家。
虽然临海,此处并不是海上国,也绝非沈欺去过的任何一处海域。
他进到的这第二重幻阵……究竟是何种玄机?
蔚止言:总是这样的幻阵,没什么新意呢。
幻阵:?等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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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沉寐初醒(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