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国做的事,不止于此吧。”
夤夜,雾障遮蔽月光,诛灵阵牵动怨气如磐,于海国四面八方盘桓。
恶怨翻滚不休,从奉仙观源源不断地散发而出。怨气中心在一座法坛,黑衣阵师孤身立于圣坛侧方,任由树影覆面。
听蔚止言这样说,黑影当中的面容一动。
蔚止言提好了手心灯笼,抬眸四望,道:“圣塔连成灵柩,海上国以阵为葬,将国土做成了一副坟冢。”
如果圣殿仅仅是杀了乐初醒,海上国何至于像他和沈欺看到的那样,大动干戈地“镇邪”。
圣塔圆身尖顶,塔顶燃烧长明灯,形似丧烛;十四座岛上的圣塔相连起来,勾勒成一具棺木形状;不计其数的禁阵与聚灵阵围绕,俨然一座填埋亡灵的墓葬。
乐初醒面上阴翳冥冥,眼眉口鼻各处轮廓叫影子一块块切碎,他说:“你说的没错。”
那时候,乐初醒命丧于杀阵。
圣主设画法阵,借由明月沙每一个人一双双手,杀死了他。
乐初醒死了,却算不上被真正地杀死。
因为天赐长生,乐初醒虽是死了,迟迟未能成为一具死尸——就好像海上国那些不慎“死去”的人,失去了生息,可身魂完好,永远不散不灭。
如此情状,对于乐初醒这个恶孽,怎么称得上“解脱恶果”、“永得安宁”?
圣主因而下令,将乐初醒尸身分裂。
解成四五来段的碎尸,被填埋在小院的地底下。
纵然如此,乐初醒的怨气,依旧盘旋不去。
明月沙海岬一带,荔枝园里里外外,滔天怨气徘徊不散。怨魂日夜游荡,所过之处,人人噩梦缠身。
于是,乐初醒曾经居住过的那一片院子,连同旁边的荔枝园,一起被推翻了。
所有的荔枝树都被砍伐烧毁,浓烟散尽以后,立秋,山上原地建起了一座奉仙观。
成片荔枝树荡然无存,唯独留下一棵,那棵最高最大的,因为乐初醒在荔枝园设过禁阵,阵眼设在那棵树上,圣殿破开了禁阵,无论如何剜不下阵眼,这唯一一棵荔枝树才留在了奉仙观里。
怨气浸染,往后两百四十年间,这棵树再也无法结出果来。但凡有人妄动,便要接二连三地撞邪。
圣主授意之下,奉仙观住进了修行的阵师,他们在乐初醒的埋尸地修筑圣坛,镇压乐初醒的尸骸。
至于乐初醒的魂魄,圣主设法将其碎裂,分割成十四片,环绕海上国建造十四座圣塔,用来禁锢这些魂魄碎片。
而圣主最为忌惮的,乐初醒身为阵师的能力,任他怎么使尽了手段,都无法摧毁。
最终,那支凝结了乐初醒阵术大成的反色阴阳笔,被圣主施加上重重禁制,封印在圣殿深处。
尸身分解,掩埋在奉仙观的圣坛底下;魂魄碎裂,囚禁于十四座圣塔,长明灯作火烛日夜焚烧;阵术封印,藏匿在圣殿牢固的防线以内。
又在以上的地方,布下一道又一道禁阵、聚灵阵。
由此,乐初醒之亡魂,永不能重见天日。
对外却只说,乐初醒罪孽深重,死后仍阴魂不散,圣主大人率领圣殿做的这些,是为了镇压乐初醒的怨气、以护海上国太平。
沈欺和蔚止言当初猜得没有错,海上国的这些,不是镇邪辟恶的法术。是出于嫉恨,精心设计出来的——诅咒。
所以前几天,奉仙观圣坛、明月沙圣塔两处禁阵接连破裂,显示有人闯入,奉仙观主搜了岛上各处搜不出嫌疑,当作无事发生,私自修补好了禁阵。
从头到尾,奉仙观主只检查了禁阵,从不敢深入这两处仔细查看。
因为他知道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知道,圣坛底下镇着的东西,不是别的,不是单纯的怨气。
是乐初醒的尸身。
奉仙观主——当年请教过乐初醒阵术的阵师,参与了那夜对乐初醒的诛杀,深知乐初醒死状凄惨,根本就不敢再进圣坛再看一眼。
奉仙观主抱着侥幸的心思,幻想一切只是巧合。等到明月沙圣塔爆炸,圣主亲自诘问,他才得知,圣坛底下乐初醒的尸身早已经不翼而飞,同时明月沙圣塔又出了问题,他才会那么的恐慌。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乐初醒的死魂——很可能要重现于世了。
“海上国的人都说,乐初醒意图重启诛灵阵,屠城灭国。”
死而复生的阵师,神气死寂捏着星盘,,瞭望海上。
“那我就,替他们如愿。”
“送他们长生不再,送他们每一个人,身消灵灭,死无……葬身之地。”
怨戾翻腾。
沈欺信手一刀碾碎周边邪气,辟出一方清净,抛了记隐秘眼色给蔚止言。
怎么样了。
蔚止言不着痕迹,将衔云扇柄转了转。
还要些时间。
知晓诛灵阵解法的,六界现存只有乐初醒一个人。乐初醒把诛灵阵的阵眼设在圣坛,阵眼里连着海上国所有人的命魂,强行破阵,众人将随之丧命。
不过乐初醒刚复生不久,时间仓促,阵术恢复不到全盛,布下的诛灵阵不完善。他们计划先拖住乐初醒,等蔚止言设法切断阵眼和海上国的连接,再用绯刃破开诛灵阵。
蔚止言故意对乐初醒提到圣主,便是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打了道洗魄灯的灵光去到圣坛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开阵眼的威胁。
眼下蔚止言说,还要片刻。
沈欺望了眼圣坛,看向乐初醒,直白道:“圣主于你结有死仇,海上国算作帮凶,故而,你要以此相报,惩处他们的过错。”
“过错?”
乐初醒竟勾了下嘴角。
“错的不是他们,”乐初醒说,“是我。”
“我错在看不清父母为何枉死,同他们一样,死在徐无厌的算计之下。”
论阵术,圣主,不,徐无厌远不如他;论及操纵人心的本事,却是胜以千筹。
只因为他父母创造了徐无厌解不开的法阵,就遭到徐无厌的诬陷。本是他们独创的阵术,却被徐无厌宣称为窃取圣殿讲学。
整个圣殿的阵师,亲眼看到了夫妻阵师二人盗走阵术不成,走投无路刺杀圣主,反遭了报应。
整个圣殿的阵师,全都说了谎。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说谎,谎言是谎言。
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说谎,谎言就是真的。
一张嘴,两张嘴,三张嘴怀疑,你可以说清。
一百张嘴,一千张嘴,一万张嘴怀疑,你怎么说得清?
“这里没有公道。”
“威望、名利、权势就是公道。”
“公道若在人心,可人心最容易被操纵,最不值一提。”
乐初醒阴冷的声音,裹着死的寒意,全无丝毫温度。
“我错在不该轻易死去。”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皆是由活人注解。
死去之人是沉默的。
搬弄是非,颠倒黑白,都是死人做不到的。
而这里的人,最擅长遗忘。
时间,将成为谎言最得力的帮凶。
“我不该死在徐无厌手下,不该等到今天。”
“早在两百四十年前那一夜,我就该布下诛灵阵,拿海上国每一个人的命来祭阵!”
深切恨意,骤逢溃堤。
洪□□薄而出,横冲直撞,似要摧毁天地。沈欺眉头未皱一下,淡声道:“于你而言,海上国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死不足惜。”
乐初醒不无嘲弄:“仙者以为呢?”
被牵扯进诛灵阵的的海上国“无辜百姓”,没有一个无辜。
难道海上国的人,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难道所有的圣师,或者奉仙观主,从来没对降福法阵有过一点怀疑吗?
不一定没有过动摇,却还是听从圣主的指令去做了。
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总之是做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沉浸于圣主编织的谎言里,再共同制造出一个个更虚幻的弥天大谎。
沈欺当真设身处地想了一想:“圣主心生恶欲,你杀他,是他咎由自取。”
圣主被乐初醒推进去之后就不见人影,生死不知,沈欺对圣主死活不感兴趣,至于其他:“海上国之罪在于愚昧,你想杀尽愚昧之人,却是难了。”
愚昧本身非罪,却远胜于罪。
愚昧之人是不会知错,不会感到痛苦的,错不自知,才能用自身的无知折磨别人。
与一群这样的人计较,只会陷入永无解脱的折磨。哪怕将他们杀干净了,也不能够觉得痛快。
“反而是你,”沈欺陈述一个古往今来饱经验证的事实,“若以正道规训看来,杀海上国无数人,便成了心有魔障。”
几乎所有的话本里面,那些为了复仇行事偏激、不管三七二十一杀得血流成河的人,再有天大的苦衷,通常都会得到正道之士的一句“走火入魔”,然后被群起攻之,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事已至此,魔障不魔障又如何?”
“仙者,你又是为什么,”乐初醒突然抬起眼,“会拿着一把那样的刀?”
一抹幽晦眼光,落在绯刃上。
恶煞缠绕,令人毛骨悚然的一把刀。
罪恶血洗出来的一把凶兵,一个神仙,拥有这样的一把刀,本来就不同寻常。
漆黑横刃列于手上,沈欺声色不动,任由乐初醒打量够了,道:“因为只有比之恶人更恶,才能叫其为我所用,让其任人宰割。”
“——这是你想让我说的么?”
沈欺不紧不慢一笑。
“此刃以恶制恶,”他持绯刃,“你看见它,兴许以为,你设诛灵阵杀海上国,与它有所相似。”
乐初醒反过来动摇沈欺心神,叫沈欺识破,顺势道:“假使这是你想听的,那么还有一句。”
“既与恶相缠,最后该指戈相向的,便是自己了。”
乐初醒沉下脸。
“若我遇到这样的人,倒是不会先这样取其性命。”一声清润之音,横插而来。
乐初醒问的是仙者,那肯定也是在问他喽。蔚止言浑然不觉得他不请自来,不管对面阵师黑沉的脸色,还有心情抽空回想了一下,认真答题:“我以为,还是徐徐图之比较好呢。”
“好了。”
突然,乐初醒讥笑出声:“不必假意相劝了。”
“拖延时间,你们两个已经拖得够久了吧?”
沈欺、蔚止言同时一凛。
乐初醒阴冷盯着二人:“如你们所想,这个诛灵阵的确不完整。否则海上国早成了一座死国,你们,也早该死在这里了。”
“你们想趁我分心,切断阵眼和海上国的连结,而后强行破阵,没错吧?”
“你们以为可以切断吗?”
“等这一夜过去,也是切不断的!”
乐初醒早已猜到了眼前两个人的谋划,故意装作不知,放任蔚止言对阵眼的试探,此刻甚至划一下星盘,让他们看个究竟。
藏在阵眼里的,一道乐初醒自创的独门阵术这才显形。
蔚止言才彻底将阵眼看清了。
阵眼和海上国众人命魂之间的连结,已经结成了一把锁。这把锁是阵术筑成,画成了死结。
仅仅只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可要是想打开这把阵锁,必须完成一个条件:只能由设阵之人亲自动手,并且——
要拿那人自己的性命作交换。
“看清楚了吗。”
乐初醒:“你们是打不开阵锁,切不断阵眼的。”
“就算杀了我,诛灵阵照样无解,这把阵锁永远不会断,海上国的人注定要死!”
“只有我自愿去死,这诛灵阵才能真正地解开!”
沈欺身心顿起警惕,碧瞳闪动,蔚止言秘音入耳:“方才他是故意的。”
乐初醒故意给他留出了破绽,灵光进到阵眼,却被乐初醒设下的生僻阵术给误导,绕过了阵锁。从而,让他们误以为有机可乘。
蔚止言面上不见半分被人耍弄的气恼,眼波潺潺,掌中衔云折一下下打着旋儿:“这下有些棘手了啊,疑是。”
天底下能解开诛灵阵的,现今只有乐初醒一个。他们本来是计划,先拖住乐初醒,切断阵眼,再用绯刃强行破开诛灵阵。
谁知乐初醒在阵眼底下藏了独门秘术,结成阵锁。
其人布置的阵术,六界之中简直闻所未闻。阵眼再也无法切断,只有乐初醒以他的性命为交换、主动打开阵锁,才能关闭阵眼,保全海上国。
换言之,要想毫发无伤地解开这个诛灵阵,除非乐初醒心甘情愿去死。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何等彻骨之恨,根本没有想过要留下一点退路。
乐初醒大笑起来,十足诡异。
“你们拖得再久,也是白费力气,不如乖乖等死吧?”
“再要阻拦我,就只能请你们跟徐无厌一样,去阵眼里边待着了!”
时间悄然流逝,眼下,深夜接近极致,天光便要逐渐转亮了。
——这一夜过去,诛灵阵即将毁灭。
既然如此。
霜白睫羽其下,沈欺眸色渐沉。
只有乐初醒自愿,才能解开诛灵阵。
“自愿”。
——那就让他自愿。
沈欺与蔚止言无声对望,不需言语,领会了对方意味。
破阵,并不是他们唯一想过的办法。
从一开始,他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真遇上了无可挽回的局势,那么只能考虑最后一则手段——
搜魂。
操纵乐初醒的神识,夺去他的灵智,从他识海里搜罗出解阵之法。
此法利弊分明,修为欠佳者不能驾驭,又及,对仙魔妖鬼之流搜魂,极易遭受反噬。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施用。
可乐初醒是人,死而复生不久,力量不稳。以他们的法力,搜一个凡人的魂识,不算难事。
沈欺向来不屑于动用搜魂,事到如今,不得不用。
四周怨气狂乱地飞舞,夜色掩映,沈欺三指轻抬。
“乐初醒!沈欺!仙尊!”
“你们先等一下!!!”
荧光乍亮,奉仙观闯进一副竹杖一身布衣,顶戴头冠。
认出这个声音,沈欺险险停手。
……陈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