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段时日,陈寐忙于打理荔枝园。他把每棵树当成宝贝一样地侍弄,园子里一棵最高最大的荔枝树,更成了他的掌上明珠。
这棵树上的荔枝一定很好吃,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呢,陈寐幻想着。只等夏天到了,收获一茬最新鲜的果子。
为了这一个念想,陈寐不怕死地叫上乐初醒,陪他一起照料荔枝园。乐初醒时而买他的账,更多的时候无视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钻研阵术。
海上国现存的阵术法门,乐初醒学无可学,自成了一套阵法,日臻化境。
有天,乐初醒偶然从明月沙得到一个无名残阵。
费了番手脚,他解开残阵的名字。
——诛灵。
残阵来源不可考,名字也闻所未闻,可以窥见其中邪气横生,必是邪阵。
“好诡异啊这个阵。”陈寐咋舌:“会用到这个诛灵阵的阵师,看起来像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
残阵虽然阴毒,阵术罗列却非常精妙,陈寐预感乐初醒有兴趣,提议道:“乐初醒,你要不要试试解开它?”
“你不怕我解开,”乐初醒两枚眼珠蕴着明灭不定的光,“再将它复原?”
算出解阵之法,等同于找到了布阵之法。
这样一个诛灵阵,假如将它重现,必然要给整个海上国带来灾难。
“干嘛要复原它,你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不然谁要布这种阵?”陈寐很震惊。
“乐初醒,你不是想做天下第一的阵师吗?”
陈寐念念有词:“天下第一的阵师,绝对不要当坏人了。你算出来解阵的方法,又不是为了把它布置出来,以后万一有谁因为这个阵遇到麻烦,你就可以帮他们啦!”
乐初醒冷声:“我从没想过。”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帮谁解阵,什么想成为天下第一的阵师,更是荒谬。
“那你怎么老是往海的外面看呢?”
陈寐笑嘻嘻的:“不是想出去吗?要是能走出海上国,肯定能学到更多的阵术吧。”
乐初醒阴沉沉瞪了陈寐一眼。
海上国天赐长生,与长生同时降下的环海雾障,隔绝了外界。
这里的人奉长生为福泽,乐初醒却常常觉得,不由自主的长生是一道枷锁,将他们禁锢在一方海岛。
世外之界,一定有更引人入胜的阵术法门存在。只有想办法走出雾障,斩断这道枷锁,他才能碰到。
哪怕走出雾障,有可能失去长生。
对于崇尚长生的海上国人,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必定会激起惊涛骇浪。乐初醒不打算与任何人提起,不晓得陈寐怎会得知,他无意多说,神情沉郁:“与你无关。”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陈寐不答应了。
不过考虑到乐初醒的心情,他好心地适可而止了,只嘀咕着:“你不想说就不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哦,我会等你找到出去的办法再一起走的。”
陈寐说得好像他随随便便就能出去一样,乐初醒不管他自说自话,道:“今天的阵术你学是不学了。”
“学学学,”陈寐老实了,“来吧,你出题吧!”
说是尝试解阵,诛灵阵的复杂程度,远超乐初醒想象。仅仅一个残阵,机括环环相嵌,法阵之难可见一斑。
解阵初始,乐初醒走得举步维艰。不日,乐初醒谢绝了所有拜访,紧闭院门。
六叶星盘转动不休,阴阳笔不分昼夜地挥动。
此后有段时间,明月沙再没见过年轻阵师的身影。
只见着跟在阵师身边的那个小公子,在打点荔枝园的间隙里,隔三差五进出小院。
日以继夜,春来夏近。
时节从年关走到来年初夏,乐初醒终于从铺满一屋子的阵图里起身,放下了阴阳笔。
六叶星盘正面,一组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图正在轮转。
诛灵阵的解法,初具眉目。
“乐初醒,你成功了诶!”
听到动静迫不及待冲进来的陈寐,由衷为乐初醒感到高兴:“看吧,你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阵师的!”
时隔数月,乐初醒总算得以松懈片刻,此时听到陈寐傻笑,难得面色缓和,却也道:“还差得远了。”
陈寐仍是高兴得很,作为庆贺,告诉乐初醒另一个好消息:得益于他的精心照料,荔枝园里果树长势喜人,今年的新果很快就要成熟了。
“到时候我先大吃一顿,然后第一个给你吃哦,怎么样?”
乐初醒:“随便。”
陈寐:“你看,你又乱说话吧,乐初醒,其实你很想吃的吧?”
“……没有。你的阵术到底要不要学了?”
“我一直都有在学啊,不对,我们现在在说的不是这件事啊!”
同一时间,明月沙的人们,也收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海上国新设的仙寿节,从这一年起,如火如荼地举办起来了。平日里只有都城才有幸蒙受圣主教化,而仙寿节那天,圣主大人将会巡游其余诸岛,并布下降福法阵,福泽海上国的子民。
这第一次仙寿节,圣主选定的巡游岛屿,就包含了明月沙。仙寿节近在眉睫,也就意味着——圣主大人的仪仗,马上就要驾临明月沙了!
明月沙上下惊喜交加,在人们无尽虔诚的等待之中,迎来了圣殿队列。
手持长明灯,一身端肃齐整的道袍与卦仪,两行圣师在前引路,环簇一座行驶于道路正中的车舆。
“圣主大人驾到——”
道路两旁的人接连跪伏在地,心潮澎湃,饱含热望,膜拜着他们海上国最为圣明的国主。
“拜见圣主大人——”
长明灯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在他们四周,降福法阵升起来了。众人沐浴在法阵灵光之中,圣主大人款款步下车驾,底下响起排山倒海般的祝词。
“圣主大人仁德无疆!”
“圣主大人仙人降世,实为海上国之幸!”
“谢圣主大人降福之恩!”
山呼海啸的人群之外,乐初醒隐在暗处,望着集镇上这一幕盛况,无动于衷。
“乐初醒,你很讨厌他?”陈寐顺着乐初醒的目光,找见人群中央一个明黄道袍的身影。
乐初醒却说:“谈不上。”
对于圣主,乐初醒无所谓讨厌不讨厌,至于感激,确是毫不相关。
年纪尚小的时候,无数次快要饿死或者痛死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恨不得圣主没有下那一道赦令,还不如当时让他死在都城那些人的火把下。
现在他已经不会再这样想了。
生活在都城的那些年,乐初醒从没有认真观看过圣主巡游,时至今晚,他才看清了被海上国人奉若神明的圣主大人。
原来是这副模样。
明黄道袍之下身形挺拔,面孔儒雅近人,气质华贵,不语时,嘴角总有悲天悯人的笑容停伫。
人中龙凤,福泽加身,拥有长生寿数。
——但也还是人。
不是神明,不是天外的神仙。
乐初醒看了一眼便失去兴致,不再关注这场属于海上国的节庆。掉转视线,眼角余光掠过降福法阵,脚下迈开的步伐骤然凝滞——
那些法阵,不对劲。
陈寐看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乐初醒直截了当:“法阵有问题。”
陈寐细细看去,不一刻,惊道:“那些……不是降福法阵!”
乐初醒:“是邪阵。”
不是降福法阵,反而是夺人福泽的邪阵。
两种法阵相差巨大,一个熟练的阵师不该会失误。再看,集镇上所有的法阵,都是这样的邪阵,各个阵上施加着一层伪装,普通人无法察觉——既然做了伪装,更不可能是无意出错。
只能是蓄意为之。
法阵由圣师布置,这群来自圣殿的阵师,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圣主。
就算有谁在这中间做了手脚,眼下各个法阵摆得明明白白,圣主——他不是海上国最高明的阵师吗?最高明的阵师,难道看不出整座集镇的降福法阵,都变成了夺人福泽的邪阵吗?
不如说……
大庭广众之下,能做到欺世惑众,而不被拆穿的,本就只有一个人——阵术、声望无可比拟的那个人。
本是夏令时分,乐初醒感到一阵粘稠寒意。
圣主降福,其实是一个……骗局?
可是,为什么?
这股疑问刚刚窜出,答案呼之欲出。
——灵泽。
借着降福法阵的伪装,名为降福,暗地里夺去他人灵泽,为己所用。
巡游的范围,从前只在都城以内。也许是一直无人发现法阵背后的真实,也许是天降长生带来的丰厚灵泽,贪欲因此蔓延,巡游也就由圣殿笼罩的都城,逐渐往海上国各座岛屿扩散。
乐初醒的眼神,再度落在圣主身上。
圣主走入人群中,与他的子民展露善意的笑,总也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儒雅面庞上的笑意,每一个弧度,宛如精细丈量过,似高台上供奉的神像,绝不容许表现偏差。
越久,看上去越是……诡诞。
乐初醒不由发笑。
可纹丝不动的嘴角告诉他,他没能笑出来。
如果一切都是筹划已久的阴谋,海上国所有人尽心朝拜的这个人,又算什么?
“要不要告诉大家?”
不同寻常的寂静,因着陈寐而打破。
陈寐想不出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嗅到一股别样气息:“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们身上的灵气会被拿完的。”
集镇里的邪阵布置得很讲究,一时半会,并不会产生致命的伤害。更像蛛丝结网,吐出一根两根丝线没有什么,然而当那张网结成,猎物已经深陷其中。
只要控制得当,被降福法阵蒙骗的人,一次两次乃至十几次,都可以察觉不出问题。当布局的人哪一天突然起意,那张网兜头罩下,他们再也无处可逃。
乐初醒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恰逢其时,拜倒在圣主脚下的人流当中,涌现出许许多多的熟悉脸孔。
裁缝,绣娘,好心腾出庭院的人,替他们修缮院墙的人,上门恳求学习阵术的人,他叫不出名字的许多人。
“……嗯。”
浅淡的应答声,假如不是陈寐耳朵尖,兴许就消逝在夜风里了。
陈寐咧嘴笑了:“那我跟你一起去!”
乐初醒没忘记圣殿对他设下的禁令,等到第二天仙寿节过去,圣主仪仗离开了明月沙,才去到集镇,把降福法阵的真面目告知众人。
简洁扼要地解释一番,末了拿出一个昨天复刻的降福法阵,摊开了,让每个人仔仔细细地查证。
听罢,集镇一片哗然:
“圣主大人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谢谢你啊恩人,要不是你们,我们还被圣主大人蒙在鼓里呢!”
“恩人,可以帮我们想想办法吗?有没有办法可以应对这个邪阵?”
“是啊恩人,有哪里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说,我们在所不辞!”
乐初醒稍怔,颔首:“解阵之法已有。”
陈寐扬了扬手:“邪阵的解法写在这里,按照这个去做就可以了!”
是乐初醒解开“降福法阵”,连夜将解法写了下来。陈寐一个个发过去,众人郑重收下,感激不尽道,恩人劳累了一夜,不打扰恩人休息,等他们好好看完了,再去找恩人商量。
人们看得认真,陈寐他们便先回到荔枝园旁边的小院。
“大家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
去之前,陈寐还有点忐忑,怕大家无法接受事实,这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说一遍他们就听进去了,差点以为要花很久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们呢。”
“对了,跟你说,我种的荔枝有熟了的哦,今天就可以吃了,等会我去摘给你,要不要?”
说完荔枝,又说回降福法阵:“不过有了解法还不够,你不是说那些法阵跟圣主脱不开关系吗,圣主那边要怎么办呢……乐初醒?”
踏进院门开始,乐初醒脸色突然绷紧,没应陈寐的话,急匆匆推开房门。
室内扫视一圈,满面覆上阴云。
“乐初醒,你怎么了?”
“这个房间。”
乐初醒声色沉沉:
“被人动过了。”
——他解诛灵阵时写下的那些图纸,摆放的顺序变了。
陈寐茫然看过来,乐初醒思绪飞转,不计其数的画面闪过,实际上不到瞬息,忽地,他怪异一笑。
不可名状的直觉使然,他全副戒备地,森然望向门外。
不知何时,院子外面聚集了一群人。
明月沙集镇的住民,一个个站在墙外,正如往常一样,成群结队地拜访他们的恩人——假如他们的脸上,不是挂着和以前大相径庭的表情;假如他们的手里,没有提着那一盏盏长明灯。
乐初醒阴冷注视没入人群,好像一个引信,门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列位圣师,就是这里!乐初醒就藏在这儿,还请速速上报给圣主大人!”
“若非圣殿点醒,我们还不知此人就是乐初醒啊!请圣殿宽恕小民无知之罪!”
“是是是,我们早前绝不是有意隐瞒乐初醒的行踪的!”
“难怪他连名字都不说清楚,原来是那个孽种!”
乌云蔽日。
一贯敦厚纯善的岛民们撕破了笑脸,掀起滔滔怒潮,一个个气愤的,厌恨的,嫌恶的眼光汇聚奔涌,朝着院子里的阵师,酿成一场灭顶的海啸。
“还好圣主大人提前为我们降下福泽,不然大家就要被蛊惑了!”
“是啊,乐初醒!你这奸人,怎么敢编排圣主大人!心存不轨的——明明是你!”
“大家快看啊,这是从他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
一叠阵图飘撒,众目睽睽,看清了图上法阵,霎时炸开了锅:
“这上面写的什么……诛灵阵?!”
“好恶毒的一个邪阵!我们明月沙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乐初醒,这是你画出来的吧?你简直其心可诛!”
“好啊乐初醒,你是打算在明月沙布了诛灵阵,杀光我们所有人吗?”
“可算是先被我们发现了!你爹娘刺杀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好心放过你,你呢,居然想害了我们海上国!丧心病狂!”
乐初醒无声伫立,黑沉沉眼睛睨过一张又一张人脸。
红脸赤颈,血红大口。
有些事情,一旦想到了,便能醒悟过来了。
——想来,他看见圣主的那一眼,圣主也早就看到了他。
在他找到集镇众人之前,圣主早就借着降福的契机,“点悟”了所有人。
于是大家知道了,来到明月沙的神秘阵师不是别人,正是那对罪恶阵师留下来的孽子。
圣主大人告知众民,乐初醒窃学圣殿阵术,被逐出王都后失去行迹。可怜乐初醒,天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隐姓埋名躲在明月沙,骤一见到圣殿来人,不知会做出何等偏激之举。
人们惶惶不安,后悔将这个孽种留在了明月沙,圣师大人却宽宏大量,毫不计较他们的罪过,出声抚平了民心。
然后,圣殿仪仗佯装离开。果然如圣主大人所说,乐初醒很快找上门来,口出谗言、煽动人心。
有了圣主降福的明月沙岛民,从蒙昧里开脱出来,再不会任凭乐初醒愚弄。他们假作附和,让乐初醒掉以轻心,等他放松了警惕,再由圣殿将其擒下。
这样一个罪人之子,还敢诋毁圣主大人言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家如何能继续忍受?!
而且,如果不是圣主大人指引,他们还找不到乐初醒作恶的铁证——乐初醒他竟然私自练习诛灵阵,藏着掖着不叫其他人知道,除了想布下诛灵阵害死他们,还能因为什么?!
群情激愤,喧嚣声如雷贯耳,陈寐一下子定在当场,脑子里全蒙了。
他不明白,一个来回的距离,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乐初醒,他们怎么……不行,我要出去跟他们说清楚!我现在就……”
“陈寐。”
乐初醒忽然叫他:“我想吃荔枝。”
“……吃荔枝?”
陈寐呆呆的,结巴了:“现、现在……吗?”
“对。”
乐初醒说:“现在。”
陈寐心乱成一团麻,听乐初醒如此坚定地说了,迟钝地找回声音:“好……好的,我现在去给你摘。”
“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不行。”
乐初醒又说:“我要最大的那棵树上,最好的。”
“……我知道了。”
陈寐点点头:“我会好好选的,你等一等。”
荔枝园连着院子后门,陈寐沿着后面的小道跑过去。
目视陈寐完全地走出去了,乐初醒手上,六叶星盘转动起来。
乐初醒记得,当初,为了防止荔枝树被山禽野兽冲撞,荔枝园里里外外,都设下了最严密的禁阵。
哪怕来了别的阵师,也要解上一天一夜。
相比起来,这方院子总是有人上门请教阵术,布下的法阵,反倒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人解除。
门外的人顾忌着乐初醒的阵术,圣主赶到之前,只在外围成一圈,不敢贸然闯进来。趁此机会,乐初醒指间阴阳笔飞转,勾勒出一张足以覆盖明月沙的幻阵。
等幻阵结成,他们就能够脱身。
笃、笃、笃。
极其细微的敲窗声。
“恩人,是我们!”
乐初醒骤然停笔。
窗户打开了,裁缝和绣娘冒出头来,裁缝轻悄悄道:“恩人,我们躲着大家偷偷过来的,只有一点时间,马上就要走了。”
绣娘:“是啊恩人,我们相信你的!他们都被圣主大人骗了!”
裁缝:“我们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只好先跟过来。”
“我们两个想过了,打算当着大家的面,把你说的邪阵解法试一遍,只要试出来是真的,就知道圣主大人说的是真是假了!”
绣娘:“他们把你给的解法全部撕掉了,恩人,你还愿意再教我们一次吗?”
迎着两双真挚的眼睛,乐初醒一时怔愣。
夫妻二人翘首相盼,乐初醒不说话。
星盘表面,降福法阵的布局却飞速成形。
他把阵图拓印下来,落至最后一笔,即将交待给那两人设阵的诀窍,胸前蓦然开出一个血洞。
——就在刚才,一个杀阵,在他脚下铺开。
乐初醒浑身剧颤,吐出一口血来。
轰然之间,一群人蜂拥而进,裁缝和绣娘转眼已退到人墙前方,变脸啐骂:
“你这偷学阵术的小贼,还想诋毁圣主大人,真可恨!”
“圣主大人说了,你要用诛灵阵害我们,还要毁了我们的天赐长生,怎能叫你得逞!”
左右的人纷纷赞许裁缝和绣娘:“多亏了你们两个!没有你们拖延这一会,只怕他就布下诛灵阵了!”
“好险,眼下圣殿法阵已成,看他还怎么作乱!”
是了,乐初醒手握着诛灵阵,所以裁缝和绣娘不惜主动涉险,分走乐初醒的注意,好让圣殿在乐初醒不知不觉间设下法阵、重创乐初醒。
剧痛令乐初醒眼前发黑,星盘掉落在地。
早该知道的。
裁缝和绣娘说,被圣主骗了,却还称呼“圣主大人”。
乐初醒撑着墙壁,勉强站住了,动笔去解杀阵,窗外叫骂声停了。
一座车辇降落,明黄道袍徐徐而下。
众怒沸腾,圣主躬身步入,面对满腔义愤的子民们,流露了哀悯:
“乐初醒恶孽缠身,已无可救,诸位便与寡人一同,以此阵净化恶孽,助其重归善道。”
各人手提的长明灯,照出一幅阵图。
座下齐齐高呼:“是——!”
“圣主大人仁善为怀——!”
明月沙的人们,跟随着圣主大人,和圣师一起,设下那个净化邪祟的法阵。
乐初醒刚解开脚下那个杀阵,不得喘息一刻,全身传来粉碎般的痛楚,脊骨寸寸碎裂。
——明月沙每一个人,都朝他设下了杀阵。
个与个的杀阵联结在一处,连成一个庞大杀阵,这杀阵是地网天罗,捂住了庭院上空。
乐初醒拿不稳阴阳笔了。
远远地,万众簇拥之中,圣主摆出了怜悯的笑容。
没有任何理由,乐初醒直觉,圣主是在对他笑。
长明灯里“净化邪祟”的法阵,是狠毒的杀阵。层层相扣的杀阵,阵眼落在——圣主的血玉印章上。
血花四溅,模糊了双眼。乐初醒视野里攀上斑斑点点的血影,那一刻,他如梦初醒。
圣主的笑容,从来不是怜悯。是高高在上之人,对他眼中一群蝼蚁的愚弄。
蝼蚁之徒,怎配与仙人转世的圣人相论。
比如拜入圣殿的那一对夫妻阵师,设出了连圣主都解不开的阵术——这如何可以。
圣主拿去了夫妻创造的阵术,那两人却要较真,质疑圣主的声誉。
于是不久后,整个圣殿的圣师都“看见”了:夫妻阵师“窃取阵术”不成、还欲“刺杀”圣主,反而遭了“报应”,当场横死。
顺理成章地,圣主把夫妻二人的阵术,纳为了己有。
夫妻阵师惨死,他们的孩子即将被人烧死之时,圣主下令,放小儿一条生路。
杀了那个孩子,仅仅是杀了他。
留他一条性命,海上国的人便能时时想起,那对夫妻曾经犯下过多么可憎的恶行。
那个孽种的存在,是对圣主仁善之心最好的昭彰。
只要他活着,不需要多做一件事,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去厌恨他、唾弃他,过后再发自内心地感念圣主大人。
至于驱逐乐初醒、废弃乐初醒的阵术,并不只是因为圣主发现了乐初醒偷听圣殿讲学。更是由于前一个夜晚,圣主问起一副他经常卜算的卦象。
他所问的是,海上国第一阵师。
这天的卦象一如既往,显示出圣主的身份。
可是卦象算出来,有个人,会是人间第一阵师。
圣主反反复复地再算,他算到一个名字。
乐初醒。
那时,圣主死死盯着卦象,平静地笑了。
一如此时此刻,圣主面含淡笑,悯然轻叹。
“乐初醒。”
“只望此阵,替你解脱恶果,令你真心悔过,令你……”
“永、得、安、宁。”
圣音落下,人们高高举起了长明灯——
陈寐摘完了荔枝,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院子里,入眼一地血红。
乐初醒倒在血泊之中,双眼紧闭,不见了生息。
骨碌碌,刚摘下来的一篮荔枝掉在地上,全撒了出去,叫一串慌乱脚步踩成一片狼藉。
陈寐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都忘了,他看到自己手脚瘫软跪倒在地,连走带爬,颤栗地接近了那具血人。
“乐初醒……发生什么事了?乐初醒,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乐初醒!!!”
陈寐一路膝行,身后血迹拖出一条惨烈的红线,他爬到乐初醒身边,碰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
绳子被血给浸透了,末梢的铃铛滴着血,沾到了陈寐衣袖上。
“乐初醒,你,你回答一下我啊……到底怎么了,乐初醒,你不是说,不是说要吃荔枝的吗?”
“我已经把荔枝摘回来了,你看呀,乐初醒你听到了吗?”
陈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瞳孔涣散,身下一丝微弱气息忽而流动。
“……快走。”
乐初醒断断续续,嗓子嘶哑,近乎无声:“陈寐……快走。”
垂死之际,两根惨白染血的手指够到了阴阳笔,将幻阵启动,
有了这幻阵,可以挡住杀阵一时半刻的虐杀。
“快走,否则……杀阵也会把你拉进来的。”
陈寐止不住地哭,连连摇头:“不要,乐初醒,我不想一个人走,我要带你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乐初醒睁不开眼睛,凭着朦胧触感,把一只鲜血浸透的星盘塞进陈寐怀里。
而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陈寐。
“陈寐,走啊!”
“走!”
幻阵展开了。
“不要!乐初醒你不能这样!乐初醒!!”
陈寐眼眶猩红,四肢并用,激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幻阵不由分说,将他卷了进去。
哭喊声消失了。
留于此间的,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是你的话,陈寐。
你可以离开这里,成为一个出色的阵师的。
这是乐初醒临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海上国的夏天到了。
隔壁满山的荔枝成熟了,明月沙晚风吹拂,吹来了馥郁的荔枝香味。
滚落在房间里,碾碎了的一颗颗荔枝,也散发着清甜气息。点点荔枝汁水,渗进了满地的血,流淌到乐初醒身边。
荔枝的甜味,原来是这样的。
浓郁甘美的气味包裹着他,在清甜的荔枝香气里,他就这样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