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人,生来即是获罪。
这是乐初醒自从记事以来,就明白的事情。
“喂喂喂,快看,那个孽种又来了!”
“啊,真是晦气!”
……
街道上人流熙攘,一个少年人踽踽独行。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穿得一身灰扑扑,凌乱长发遮住大半个身形,一双手露在外面,手掌上留着火焰烫伤的细碎疤痕。
所过之处,人人见之变色,仿佛忌讳着什么脏东西,满脸嫌恶地避开。
指指点点的声响不低,置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好像一点听不见,只管埋着头走过去。
“嘘,你们轻点声!圣主大人说了,要大家宽容罪孽的呢!”
“知道知道,嗐,要不是圣主大人仁心,他早就该死了!”
“圣主大人这样的仁圣,他那对爹娘居然还下得了毒手,岂不是更可恶了!”
“对啊,怎么能怪我们说他,谁让他好端端的跑到大街上来?也不瞧瞧他那个样子,吓到别人了怎么办!”
“不然怎么说是罪人留下的坏种呢,谁的眼睛会长成那样啊?!”
独行之人埋在阴影里的脸,轻轻地动了。
一头杂乱长发底下,垂着一副漆黑眼睛。上下睑缘处,长出一圈诡异的乌黑印痕,像誊满了刺青。
在海上国,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长出一双这样的眼睛。
环海十四座岛屿组成了海上国,此处是十四个海岛其中一座,海上国的都城。
海上国举国修行成风,以阵术最为风靡。本国的国君,圣主大人,是国中最高明的阵师。
圣主大人是个心地宽仁的勤勉君王,不惜将所学阵术倾囊相授。为此,圣主设置了数道试炼。只要是通过了试炼的岛民,就能被圣殿收为门徒,获得成为圣师、跟随圣主修习阵术的机会。
通过圣殿选拔的圣师,无不是德才兼备的阵师——除了两个例外。
十年前,圣殿里出了两个叛徒。
一对心术不正的圣师夫妻,意图盗走圣主大人独创的阵术,被撞破后,竟然痛下毒手,刺杀圣主大人。
圣殿的圣师们赶到时,撞见那两个叛徒差点重伤圣主大人。好在圣主大人福泽深厚,这对夫妻自食恶果,死在了当场。
圣师夫妻以死殉罪,家中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两人的恶行引发众怒,圣师夫妻死后,都城众人呼喊着罪人之子不可留,冲进他们家里,高举起火把,要把那个孩童烧死,以绝后患。
紧要关头,圣师们匆匆赶到,制止了众人。
原来是圣主大人心善,可怜小儿无辜,亲自下令放他一条生路。只是引以为戒,绝不允许他修习阵术。
众人聆听圣音,深感圣主大人大德,放下了火把。
但圣主大人越是善心,人们心中对于那个孽障的芥蒂,越是百结难消。
大家唾弃他,更不屑于在意他,就像见到了阴沟里的老鼠,即使直犯恶心,也只会捏着鼻子离远一点,连踩一脚都嫌。
街坊邻里尤其反感的,这个孽障明明是蒙受了圣主恩德才得以苟活,却从不懂得感恩,成天阴森森的不三不四,连遇见圣主仪仗也不跪拜,简直一个天生无情无义的恶骨头。
闲谈时偶尔提起,纷纷摇头叹骂。
人们不闻不问,那孽障还是长大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野狗堆里和狗抢食,是路过鸡豚的食槽,等着捡一口吃喝,或是半夜睡在山洞里差点被野兽咬死,没有人想要关心。
一个忘恩负义的孽障,不配得到关怀,不值得大家好言好语地称呼他。
也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一个十年来再没有人叫过的名字。
乐初醒漫无目的走过街道,整洁光亮的海岛上,他是唯一一个破破烂烂的人,每到一个地方,路人退避三舍。
他对此习以为常,走着走着,闻到一股香味。
附近有座果园,满满当当的荔枝果挂在树上,枝梢探出头来,连墙外都充盈着甘甜的气息。
乐初醒停下来。
他有点好奇,这个叫做荔枝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海上国盛产荔枝,乐初醒没有吃过。
他站在墙角,踮脚仰望一串荔枝,想象它会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前面一个孩童牵着妇人的手,指了指荔枝树。
妇人眉开眼笑:“小宝想吃吗?娘去给你买。”
妇人说了几句,果园的主人笑呵呵的,不多时,几篓荔枝递出来。
天蒙蒙亮,荔枝挂着雾,果皮鲜红欲滴。
孩童问:“娘,买了多少呀?贵吗?”
妇人捏一把孩童的脸:“才三百钱,你要是阵术学得好,进了圣殿,给你买多少篓都没问题!”
乐初醒悄悄把捏在手里脏兮兮的,孤零零的一粒银钱塞了回去。
“喂喂!”
“那边的小子!看什么看?!”
妇人牵着孩童走了,果园主人看见她们身后一个黑黢黢人影,待看清那双晦气的眼睛,笑呵呵的嘴角耷拉下去:“不干不净的东西,我劝你别打什么坏主意,去去去!”
怎么就碰上孽障,果园主人直呼今天撞了霉运,转头那个阴沉沉的小子已经不见了。
乐初醒不再看那棵无法企及的荔枝树,收回视线,兀自离开了。
绕过果园,走出长长一段路,他来到一座宫殿后门,借着树木遮掩,蹑手蹑脚爬上了墙。
墙的另一侧,人人手持长明灯,道袍形制如一,卦仪齐整,均是属于圣师的装束——这道墙后面,是圣殿之下设立的学堂,专为刚入门的圣师开设阵术。
前些天,乐初醒饥肠辘辘出来觅食,偶然走进这座山谷,听见一阵讲学的声音。
当时的他甚至听不懂那究竟是在讲什么,却听得入了迷。后来,但凡找到机会,就偷偷跑到这里,躲在宫墙的隐蔽处偷听。
两次三次以后,乐初醒才听出个轮廓:墙的另一边,台上是资深的圣师,在给台下初入圣殿的后辈传授阵术——他不被允许修习的阵术。
要是都城的人知道,乐初醒不仅触犯圣主大人禁令、还敢偷听圣殿授课,恐怕恨不得早点一把火将他烧死。然而此刻没人发现,圣殿学堂的墙上趴着个不速之客,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坛上一闪而过的高深阵图。
台下的新晋圣师还在琢磨怎么把阵图还原出来,那个少年人几根手指在泥地里勾勾画画,不自觉画出了连环阵图的解法。
学堂布置了一道课业,需要模仿典籍里记载的阵法,圣师们交头接耳,翻开手边一卷又一卷阵术书籍。
乐初醒缩回手,不再动了。
海上国的阵法书,他一本都没有。
阵术书里写的是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值守的侍从清扫学堂书库,一捆发霉起了蛀虫的旧书被搬出来,扔进石缸里焚烧。
烧了一整个傍晚,只剩灰烬了,子夜天降骤雨,侍从打着哈欠,关上了殿门。
大雨里钻出一个人影。
乐初醒等了一天才等到这一刻,冒雨冲到石缸旁,扒开被雨点打湿的黑灰,半个身子探进石缸。
深处余热的烧灼感犹存,乐初醒几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旋即,两只留有烧痕的手掌伸进去,在石缸里翻来覆去地找,直到徒手抓出几张残破不堪的纸片。
仅存的几片残页,还没完全烧完,边角残留着火舌舔过的烧痕。
手上沾满了灰尘,乐初醒只怕再把这几页纸弄脏,小心翼翼撕下一角衣袖,把它们贴着胸口放好。
他回到山洞,对着一点寥落星光,把几张破纸页拼拼凑凑,读了起来。
没有圣师讲学,也没有同门指点,他试探着模仿纸上的阵图,改改画画,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晚上。
他还不知道,这天晚上他画出的阵图,已经比学堂里任何一本阵术书上面的都要完美。
又过了些天,新圣师开始练习真正的布阵,拿起了阵仪。
乐初醒什么也没有,盯着那些制作精良的阵仪盘卦看了几天,到处捡了一堆破铜烂铁,从中挑挑拣拣,自己做了个星盘。
还有样学样,在侧面刻上了阵师符文,写上星盘的名字。
阴阳笔也做了一支,只是因为材料对不上,做成了反色,阴白阳黑。
几经波折,乐初醒才凑齐一副阵仪,尝试布设他的第一道法阵。
也在那一年,天降的海雾包围了海上国。
天赐长生,降福于海上国。
以海雾为界,海上国人不可出,凡人不可进,从此海上国“消失”在人间,成为世外之国。
人们得到了长生,年纪相貌永远停留在这一年,国中不再有人死去,也不再有新生。
为了纪念天赐长生,海上国举办起了仙寿节。每到仙寿节,圣主便会在都城各处游行,为居住在王都的人们降福。
朝拜圣仪、沐浴圣灵,这些和乐初醒都没有关系,他日复一日隐匿在学堂暗处,阵术一日千里。
直到这批新晋圣师接受阵术考核的那天。
排行最高的那个新圣师,刚刚解开第一道阵图时,乐初醒趴在墙头,已是一笔画出了最后一道题的法阵。
画完还不满意,还想再改,身后一道气劲袭来,正脸朝地栽倒下去。
乐初醒撑起身子,抬起头,阴云密布,乌沉沉压在他头顶。
圣师们将他团团围住,授课圣师面色铁青:
“大胆孽障!”
“圣主大人令你勿近阵术,你竟明知故犯,还敢私自搬弄圣殿传教!”
授课圣师再如何盘问,乐初醒一言不发,唯独一双阴惨惨的眼珠子凝视众人。
在场众人被那森冷的诡异眼睛盯上,竟一时摄住。
圣师奈何不了他,奏请到圣主大人座前,得到一纸诏令:废罪子窃学所得阵术,将其逐出王都。
于是圣师们缚住乐初醒,任由他挣扎呼叫,当着他的面,毁去了那副古怪的星盘和阴阳笔。
正要废了他的阵术,乐初醒却突然暴起,拼命逃了出去。
一路逃出圣殿,驱逐令遍发都城,乐初醒逃到哪里,街头巷尾总有人盯紧了他,立刻上报圣殿,只盼圣师尽快收了这个杀千刀的孽障。
都城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乐初醒日夜不休地逃了几天几夜,无处可逃,被人撵进水沟里,磕破了脑袋。
后脑勺流了一路的血,他四肢并用,终究从水沟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头昏眼花,全凭着一股心气,只管往前方未知的去处跑。
跑着跑着,圣殿追查他的那些人,声音听不到了。
乐初醒迟缓地眨眨眼睛,疲惫不堪的身体恢复一点神智,看见身前一片深不见底的密林。
明明林木遮天,却听不到些许声音。鸟叫,虫鸣,一概不存在。想往前去或是离开,前后左右全是一模一样的参天巨树,人在其间,如坠五里雾中。
都城旁边……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乐初醒想不起来了,失血过多,脸色唇色俱是苍白,一脚重一脚轻地胡乱走着,脚下一绊,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
他倒进密林一滩石砾草屑里。
因为摔的这一下,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堆东西全撒了出去。
星盘和阴阳笔,被圣殿拆成了稀巴烂的碎片。
乐初醒强忍着剧痛,伸手去够一块块散落的碎片。
无论他如何使劲,也够不到最近的那一片。
心里支撑他的那股气,也一起四散了去。
在那个时候,乐初醒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算了。
捡回来,又怎么样。
就好像,活不活下去,又有什么区别。
乐初醒不动了。
获得长生的人,把血流干了,不知道会不会死掉。
乐初醒如此想着,闭上了眼睛。
陷入昏睡之前,后颈总有个地方硌得生痒,乐初醒闭着眼摸索,从脑后枕着的位置掏出一块碎石头,把它丢出去,便安静地等死。
“呜哇!”
因着突如其来的这声喊,乐初醒又一次没能如愿。
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近,一个幽魅影子,凑到了乐初醒头顶上。
“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死之前还要被打搅,乐初醒已然心烦意乱,蓦然睁开眼。
密林里没有月光,只漏进来一点幽幽的星辉,昏暗视野里,闯进来一张人脸。
看不出确切年龄,光看外表,和他差不多年纪。一身布衣,竹杖芒鞋,戴一顶银色头冠,冠上镶嵌一颗通透的坠子,正在眉心处。
这人明眸皓齿,空灵得不像世间人,更似幻梦中来,某种缥缈不定的所在。
一旦张嘴说话,却是咋咋呼呼,见乐初醒睁眼了,话更多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
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平白冒出个人,乐初醒不在乎他是游魂还是什么,只觉得聒噪。
“走开。”
太久没有和人说话,陡然一开口,声线滞涩,带着低低的哑。
那人被拒绝了,毫不气馁:“可是你这样躺着,很危险的啊,我们出去找个地方疗下伤吧。”
“出去,又能怎么样。”
乐初醒恹恹的,只想睡死过去:“哪里都一样。”
“你又没去过所有的地方,怎么能说哪里都一样呢?”
那人大概不知道他说的是都城,只以为是这片密林,因此很有一套盲目的乐观:“你觉得这里都一样不好,就先离开这里嘛,出去到了外面,肯定有办法找到喜欢的地方的。”
乐初醒被他念得头痛心烦,理都不理他了。
那人左戳戳右探探,乐初醒一动不动,他只好消停下来,坐在乐初醒身边,悄悄声说:“我只是觉得。”
“你这样,有点可怜。”
乐初醒遽然变色,咬牙切齿:
“不、许、说、我、可、怜。”
他生生咽下一口血,口齿染得血红,从齿缝里挤出几字:“我不需要人来可怜。”
“好吧。”那人没被他这副狠相吓到,歪了歪头,“不需要人可怜,连你自己可怜自己都不行吗?”
乐初醒十足心狠:“不行。”
那人不说话了,乐初醒耳边清净了。
不久后他才能意识到,这份清净是多么的短暂。
那个人纠缠人的本事完全是一流的,可以缠得乐初醒烦不胜烦,被他七弯八拐地带着走出密林,跋山涉水,离开了都城。
乐初醒伤势严重,那人带着他在海上飘了几天,最后停在了海上国最东边的一座岛屿。
这是座远离都城的海岛,叫明月沙。
明月沙地处偏远,远离圣殿,不再有人认得出乐初醒。乐初醒隐瞒了身份,对热情的明月沙岛民说,他们是别的岛上落了水,漂流到这里。
人们不疑有他,收留了他们。
趁乐初醒休养伤势的时候,那个人一通捣鼓,动手修起了星盘和阴阳笔。
是的,把乐初醒带出密林之前,那人还好心地帮乐初醒找回了散落一地的破烂碎片。
乐初醒对此无动于衷。
反正东西碎得不能再碎了,他随便陈寐怎么摆弄——陈寐就是那个笨蛋的名字,这人从深山老林里冒出来,来历不明,一开始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连名字都没有,还是临时取了个名字。
那个名字,还照抄了乐初醒星盘侧面的一字符文。
想不到陈寐这个傻子真的把星盘和阴阳笔修好了,捧着脸来找乐初醒,说:“乐初醒,你是个阵师吧,教我怎么画法阵吧。”
“不要。”
乐初醒洗干净了脸,露出俊美的五官来。他的皮肤蒙着一层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换了身衣裳,将全身上下兜进黑漆漆的一片阴翳里,连十根手指也缠上了乌黑手衣,掩盖了幼时被火把啃噬出的伤疤。
黑白交界分明,他的表情看起来益发冷淡。
换作其他人,面对乐初醒这副玉面阎罗相,早就避之不及。而陈寐之所以是陈寐,在于足够天真:“为什么不要?教一下吧。”
乐初醒不由嗤笑:“为什么要教?”
陈寐:“因为我想学,你又正好会啊。”
“我看到隔壁有一片荔枝园呢!里面的小裁缝说,他只想做衣服,不想种荔枝,说我要是会种荔枝,再凑够了钱,就把荔枝园交给我!”
明月沙整座岛亦是信奉圣主大人的仁爱之道,有好心人见他们没有住处,腾了座空置的小院子给他们歇脚。这院子就在海岬附近,相邻的山上有个荔枝园,陈寐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看着荔枝树直犯眼馋。
“不过我没有那么多钱,也还不会种荔枝。”
吃了小裁缝给的一串荔枝之后,陈寐就被折服了,从此满脑子的荔枝:“等我学会阵术,就能用法阵让荔枝树结出好多荔枝了!”
乐初醒黑了脸。
“你想学阵术,只是为了,”乐初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种、荔、枝?”
“对啊对啊。”
陈寐完全没看到乐初醒黑如锅底的面色,锲而不舍地求他,直到乐初醒开口叫他滚。
“乐初醒,”被乐初醒发火瞪了,陈寐不仅不怕,还震惊道,“你脾气好差哦。”
“不要这么急躁嘛。”
乐初醒:“……”
最终乐初醒还是答应了教陈寐,并不是他心地善良了一把,而是陈寐一遍遍跑过来之后,乐初醒认识到:和陈寐置气,是不会起到任何用处的。
陈寐此人只有一个好处,乐初醒教的阵术,不到完整的一遍,他就能复刻出来,快得如同根本不用学。
只在让陈寐布阵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他和之前的乐初醒一样,没有阵仪。
于是乐初醒的星盘就被陈寐盯上了。
等乐初醒发现,星盘背面已经布满了使用过的痕迹。他一脸冰冷地把陈寐抓过来,陈寐满脸无辜:“你用一面,我就用另一面,不会动你那面的。”
若是眼神能杀人,陈寐已被乐初醒杀掉千百次了。
偏偏陈寐一无所觉,还对他有说有笑:“乐初醒,小裁缝请我们明天去荔枝园玩,你去不去?”
理所当然的,乐初醒没给陈寐好脸色:“不去。”
第二天,陈寐也没能去成荔枝园。
因为这天夜里天降暴雨,海浪怒翻,潮水卷走明月沙集镇旁边的渔船,船上几户人家遭难。陈寐半夜听见集镇传来的哭号,叫上乐初醒,画了个法阵,将落进海里的几家人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明月沙岛民眼里的恩人。
集镇上的居民对救了他们的这两位阵师极为尊敬,有人更是准备了厚礼上门,向乐初醒求学。
上门的人恳请乐初醒赐教,说自己潜心修习阵术多年,一心只为了通过试炼、进入圣殿。
乐初醒没等人说完就甩上了门。
那天救人本来就是被陈寐生拉硬拽过去的,结果招回来一堆麻烦,为此乐初醒已经很不愉快,再听到圣殿两个字,不亚于火上浇油。
被关在门外的人一头雾水,小小声:“这个阵师好凶哦。”
其他人哈哈大笑:“高人就是这样的啦。”
被乐初醒拒绝,人们也没有生气,依然对他们笑脸相迎。听说恩人不收谢礼,就送来许多瓜果吃食,还悄悄地帮忙修缮了小院子,把门庭装点得漂漂亮亮。
乐初醒再怎么冷漠,集镇来人总是笑盈盈的,和都城遇到的情形截然不同。
一想到明月沙的人是信奉着圣殿才这样做,乐初醒就感到心烦。哪怕闭门谢客,也有人等在外面,求他传授阵术。
乐初醒烦不胜烦,索性出门找了个山洞待着。
他选的地方很隐蔽,明月沙没人能找得到。乐初醒过了几天只与阵术为伴的清净日子,夜深人静时分,一束光亮照进了山壁。
“乐初醒,你在这!”
大呼小叫的,只可能是陈寐。
但是,被这道光亮陡然照耀的刹那,乐初醒不无惊愕:“你怎么找过来的?”
“哼哼,”陈寐提着只小灯笼,笑得有一些得意,“不管你在哪儿,我肯定能找到你的。”
“乐初醒,你为什么躲到这儿来?大家很担心你的。”
“你不想教他们阵术,直接拒绝就好了,怎么还一个人躲起来呢?”
乐初醒声音冷下去:“和你没关系。”
陈寐不服了:“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了。”
陈寐看着他,想了想说:“是不是大家对你好,你不好意思了?”
“你一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海上国的人都讨厌你,所以你怕这里的人不是真正喜欢你,毕竟你自己都觉得不喜欢自己,连喜欢的东西都不想要,想做的事情也不想说。”
“——闭嘴。”
乐初醒堪称粗暴地掐断了陈寐的话,瞳孔里纯黑颜色泼洒,眼角刺痕凝成浓郁的一抹线条。
“陈寐,我跟你说过了。”
——不要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不要露出那种可怜的表情。
忽隐忽现的烛光里,年轻阵师的面庞阴鸷如鬼,字字生寒:“不、要、可、怜、我。”
“可是,”陈寐认真道,“不是我可怜你。”
“明明是你自己,可怜你自己啊。”
那一瞬间,乐初醒的神色变得尤为可怖。
寒气化作无形之手,简直能扼住陈寐咽喉了。陈寐却无视了那股杀意,径直走到乐初醒身边:“乐初醒,你不要以为装得这么凶我就会怕你。”
"就算他们都怕你,我也不会怕你的。”
说着,仰着一张纯然笑脸,竟敢拍了拍乐初醒的肩膀。
乐初醒脸黑得要命,不再说话了。
那晚陈寐把乐初醒带出了山洞,回去后,不知道乐初醒想了什么,勉强答应了集镇众人的请求。
但他不让人叫他老师,也不专门给人讲学,只说岛上的人遇到阵术问题,可以来找他。
一来二去,明月沙的人都知道了,荔枝园隔壁的院子里住着个年纪轻轻很有本事的阵师,来历神秘,少有笑脸,但是只要问他阵术上的疑难,一定能得到指点。
慕名而来的岛民越来越多,什么样稀奇古怪的题目都出现了,竟然还有想用阵术解姻缘的。乐初醒忍无可忍,定下一个规矩:前来求解阵术的人,必须先通过他设下的幻阵。
假如一个人来,就独自进幻阵;假如几个人过来,就要一起通过幻阵才行。
隔壁的小裁缝也来请教,他不想继承家里的荔枝园,只想和青梅竹马的绣女携手开一间裁缝铺子。小裁缝哭丧着脸,说他讲错话惹得绣女不开心了,问乐初醒,有没有能让两个人和好的法阵。
乐初醒面沉如水,惜字如金道,没有。
小裁缝备受打击。
乐初醒一哂:“就算有,依照规矩,也得由你们踏进幻阵,通过了幻阵,才能解你的问题。”
“两个人一起进幻阵,是要将你最深的秘密暴露于人的,你敢么?”
小裁缝支支吾吾,灰溜溜地走出门,正巧撞上门外“路过”的绣女。
绣女哼了一声,小裁缝灰心丧气。
两人僵持间,掉入幻阵。
幻阵里,绣女看到了小裁缝的秘密:原来小裁缝一直在偷偷筹备向绣女提亲,想准备得尽善尽美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从幻阵出来,两个人和好如初,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走之前连连感谢乐初醒,没有幻阵,还解不开他们之间的误会呢。
乐初醒听了面无表情,身后跃来一缕笑声:“唉唉,乐初醒。”
“你怎么不告诉他们,只有进入幻阵的那个人内心愿意,对方才能看到他的‘秘密’啊?”陈寐探头探脑。
乐初醒设的那种幻阵,根本就不会暴露谁心中的秘密——只有一个人其实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进到幻阵的人,才能看见那些“秘密”场景。
阵中人不情愿的话,幻阵是不会强行抽出他的记忆给别人看的。
都是乐初醒,总是恐吓别人,吓得大家都信以为真了。
乐初醒头也不抬:“没必要。”
“行吧。”
陈寐扁扁嘴,立刻把这事抛到一边,低头翻出个物件:“看!我给你买了个好东西!”
“你老穿一身黑,晚上看都看不到你,上次去山洞里找你,我差点一头撞到石头你知道吗?”
“戴上这个,我就能一眼看到你了!”
乐初醒不觉得陈寐嘴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果然,陈寐三下五除二,绑了截红绳子到他手臂上,绕了好几圈,末尾打个结,还系着只小铃铛。
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绑头发用的头绳,一看就是陈寐出门乱逛随便买的,乐初醒嫌弃得要命,扯下来,随手丢到窗外去了。
陈寐愣住了。
继而,嚎啕大哭。
“为什么要丢我买的东西?!”
“我好不容易买到的!我都还没好好看一眼,你就丢了!”
“不行,呜呜呜,你快把它捡回来!”
乐初醒也愣了。
一阵对峙——或者不能说是对峙,只是乐初醒单方面被哭声骚扰之后,乐初醒受不了了。
他裹挟着冲天怨气,把那根破绳子捡回来,在陈寐破涕为笑的注视下,沉着脸把它重新绑回到手腕上,泄愤般拔掉了铃舌——挂着这截丑东西就算了,走到哪里铃铛响到哪里他是不可能接受的。
不久,年关将近,小裁缝如愿以偿开起了成衣铺子,就要和绣女成亲了。
作为解开误会的谢礼,小裁缝把荔枝园送给了陈寐——年轻阵师冷冰冰的很少说话,小裁缝就干脆托付给了这位活泼的阵师助手。
为了早日吃到亲手种出的果子,陈寐最近忙着学种荔枝,阵术上反倒显得没那么上心。
尽管如此,乐初醒会的阵术,他看不到一遍就能学会,乐初醒画的深奥阵图,他从来不用思考竟能直接往下画。
没过几天,小裁缝的喜帖送了过来。
乐初醒向来是冷脸,冷脸钻研阵术,冷脸旁观陈寐收下荔枝园研究怎么种荔枝,冷脸打开了陈寐递过来的喜帖,再冷脸被陈寐拉着去集镇参加喜宴。
喜宴上的小裁缝和绣女,哦,此刻起应该叫他们裁缝和绣娘了,这对新结成的夫妻,眼睛里都是笑意。
宾客席间喜气洋洋,陈寐坐在下面感动得哭了,不小心扯错了乐初醒的衣袖,一下下抹着眼泪:“呜呜呜,今天好开心哦。”
开心还哭。
乐初醒赶紧把手抽回来,不耐地“啧”一声,看不起陈寐这多愁善感的样子:“爱哭鬼。”
“你,”陈寐眼泪直流,说不清话,“你才是爱哭鬼呢。”
居然会顶嘴了。
由于陈寐哭得过于忘情,乐初醒被他生生拖到喜宴散场了才离席。
人潮散去,他们沿着来路,走到集镇开外的海滩。
今晚是个好天气,天上生明月,银滩汪洋月色逶迤。乐初醒回头,想看看陈寐哭到哪个地步了,背后响起惊叫。
“哇!”
“乐初醒,你快看,好大一群螃蟹!”
“好多好看的贝壳!”
……这个傻子。
乐初醒转身的工夫,陈寐扑进沙滩中间,兴冲冲看看这个,碰碰那个,早把一晚上的眼泪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半夜的,陈寐兴致高昂地抓起了螃蟹,抓到又放走,捡了一堆奇形怪状的贝壳,堆成了小山。
他大声喊乐初醒一起,乐初醒不理人,他就拿着乐初醒的星盘用来看星星。
漫天星斗投射在星盘表面,折照出绚丽光晕,陈寐看得入迷,连连发出惊叹,又想把乐初醒拉过来。
身为阵师,居然不务正业到用阵仪来看星星。陈寐做出这种事,乐初醒不骂他已经是大发慈悲,怎么可能参与其中。
任陈寐怎么叫唤,陈寐都不回应,站在不远处,看着陈寐露出各种各样傻里傻气的表情。
陈寐玩着玩着,累得睡着了,歪歪扭扭倒在沙滩上,动也不动了。
乐初醒迎着海风走过去,俯视那个月光底下睡得四仰八叉的笨蛋,没出声,把笨蛋的脑袋摆正了。
随后坐在一边,画了一整晚的阵图。
画到隔天早晨,陈寐迷迷糊糊地醒来,爬起来揉揉眼睛,几块混进头发里的贝壳哒哒哒掉下来。
“咦,我睡着了?”
过一会儿,陈寐慢吞吞反应过来,前面有个人影。
“我在这儿睡了一夜吗?哇,乐初醒,你不会等了我一夜吧?”
“喂喂,乐初醒,你说话啊!……乐初醒!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