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宁被扣留在了宫里。
汉水事发时,他作为护卫首领,竟然不在使团里,是渎职。没有当时处置,甚至还让他去了越国,已是皇恩浩荡。
“朕知道此事是你无辜,朕也处理了秦然。可是,朕必须要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只能委屈你了。”栖凤阁内,陛下端坐在上方,对着章宁道。
章宁站立中间,脸上毫无波澜,“臣遵旨。”
当日在彭蠡泽,他便预料到这个结果。陛下不可能真的查处二皇子,也不会因太子私下调兵就责罚太子。他们是皇子,关乎姜国颜面,只能私下处置。但明面上若要有人背锅,那就只能是他。
他身为长公主的儿子,也是姜国的臣子,凡事当以姜国为重。至于对错,在利益面前并不重要。他不可能比皇子还重要的,这是章宁从幼时就明白的道理。
“你去越国前曾向朕求了指婚的旨意。如今为大局计,这婚事暂且缓缓。等风头过去了再提。”陛下一字一句道。
章宁心中一惊,有些难以置信。背锅他可以忍,此事如何能忍。
陛下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你也别急,你且想想,朕已经封赏钟璃为南平郡主,若此时下赐婚的旨意,难免不惹瞩目。她毕竟曾是江南进献的美人,又是越国人,哪里经得起细究。如此,于你名声亦会有损。”
章宁沉默半晌,知道此时争辩也是无用。他垂下眼眸,片刻又坚定道:“臣对钟璃之心不会更改,更无须急于此时。臣遵陛下旨意,愿以陛下之大局为重。”
陛下满意地点点头,起身从座椅上起来,走到章宁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毒已经完全解了吗?”
章宁道:“回禀陛下,臣之身体已无碍。”他挑重点讲了刘轩赠药之事。
“越国刘大将军,听说十分擅长海战。”陛下转身看着右边墙上挂着的堪虞图。“等接手了大理,再下南洋,可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未等章宁说话,陛下又自顾自开口道:“你得空,可与瑭儿多讲些越国之事。”
章宁瞬间便明白了,陛下心中定南边的人选,是大皇子祈瑭,而不是他。
“臣遵旨。”
陛下看了一会儿堪虞图,一个人沉思了好一阵,又对章宁说道:“你在越国把你母亲的事拿出来说,可有什么收获?”
章宁默然片刻,拱手答道:“母亲之死和臣身上的毒,都与越国皇宫培育的玉斧花有关。”
“越国?”陛下眼眸深沉,“那对母子远在临安,断不能将手伸到上京。更何况,你母亲和你与他们无甚干系。”
“是。”章宁语气平静。
陛下背对着章宁,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摆摆手,“你出去一趟也累了。如今好好歇着吧,朕会让宫里的人安分守己,不去打扰你。”
“臣遵旨。”
*
阿璃早起时,便得到了陆重明传来的消息。
章宁被禁足宫中,没有陛下旨意,谁也不得见。
她心下惴惴,犹豫着要不要立即进宫找祈珺。
“姐姐,侯爷让你切勿轻举妄动,低调行事,免得因小失大。”小涟低声安慰,“宫里的人已经候在府外了,眼下先去郡主府安顿吧。”
阿璃脑中乱糟糟没有头绪,只好先梳洗了去往钟太医处请安。
“伯父,我今日便要去郡主府了。”阿璃一边轻手舀了碗小米粥给钟太医,一边说道。
“好,好,都是有出息的孩子,”钟太医缓缓喝粥,“昨日我和你杨姑姑瞧了瞧,你受了重伤,又长途跋涉。虽用的都是上好的方子和药材调理,但仍不能说全然见好。我开了几个方子,你日常按时吃着。”
阿璃乖觉地点点头,“好。”
钟太医又道:“我瞧你眉宇间仍有郁结之气,这可对身体不好。愁绪之病最难医治,你是经历过生死之人,还有什么事看不开的。古人说未雨绸缪,是说天晴时预备着遮雨之物。可古人没说未雨忧愁,没发生的事情别太愁。”
阿璃闻言,顿觉内心如拨云见日清明不少,早起的烦郁不知不觉镇定下来。她放下碗筷,微笑道:“多谢伯父,侄女受教了。”
昨日的连公公早早便候在了钟府门口,阿璃告别钟太医,跟着连公公去往郡主府。
“公公,接了郡主府,我是要到宫里谢恩的。不知哪日适合进宫呢?”马车上,阿璃虚心问连公公。
连公公微笑道:“郡主不必着急。皇后娘娘说了,让你五日后再进宫。五殿下刚回来,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正忙着召集太医们为殿下调理身子呢。你呀,就安心把郡主府诸事理顺。”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阿璃恭谨道。
“使团刚回京,前朝后宫可忙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在宫里简直脚不沾地。”连公公笑眯眯地,“老奴不怕郡主笑话,我知道您这儿是个好差事,所以特意领了这个差事出宫来才算歇口气儿。真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阿璃亲手倒了一杯水递给连公公,“辛苦公公了。一会儿到了郡主府,公公且好好歇息吧,凡事有底下的人。都是您调教出来的,必然不会差。以后往来宫中,还要公公照顾一二。”
“郡主客气了,老奴多谢郡主。”连公公将水杯接过来,缓缓喝下。
不咸不淡聊着天,郡主府便到了。
阿璃在心里计算了下距离,按照时辰来算,此处离钟府不能说近,即便步行也颇费脚力。可惜她对上京城不熟悉,不知道世子府和永诚侯府的位置在哪儿,离郡主府远不远。
门口已有众人等候着。为首的除了明枝,还有一位故人。
吴大娘。
阿璃十分意外。
上一次见到吴大娘还是在特院的小院里。那时章宁调她和小涟入亲卫军,吴大娘回侯府听命。后来发生太多事,她也恢复了从前的记忆。
今日再次见到她,当初在小院,大梦初醒的那段日子又涌上心来。那时虽记不得从前的事,可也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活得无忧无虑,当真是回不去了。
阿璃上前,轻轻拥住吴大娘,“大娘,我回来了。”
吴大娘看见她和小涟,神情颇为激动,“好,好,好。”
她略略平复心情,笑呵呵道:“昨日得知姑娘封了郡主,我就跟侯爷和夫人请命,想来郡主府服侍姑娘。侯爷和夫人知道我是服侍过您的,放心得下,所以派我来了。”
阿璃挽着她的手,“什么服侍,明明是你照顾我。在我心里,你和小涟从来都不是我的奴仆,以后也不会是。你能来,我很开心。”
连公公在一旁道:“郡主,先进府再叙旧吧。”
阿璃回过神来,忙道:“公公请安排吧。”
连公公朝左右使个眼神,宫人们立即站开形成仪仗。连公公高声道:“恭请南平郡主进府!”
阿璃端正仪表,一步一履稳稳朝前而去,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迈入属于她的府邸,她的家,南平郡主府。
*
许是今日天气略显闷热的缘故,秋迟从晨起就犯恶心呕吐。
“等这臭小子出来以后,为夫定狠狠管教他,这般折磨他的娘。”陆重明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扶着秋迟,满脸的心疼。
秋迟缓了几口气,瞪了他一眼,“为什么是小子?不能是个闺女?”
陆重明咧嘴笑道:“都好都好,儿子女儿都是宝贝。”
秋迟慢慢饮了些水,又叹了口气,“可惜我害喜得厉害。否则今日该陪阿璃去她的郡主府的。”
陆重明低声道:“你和她姐妹情深,不会在意这个的。来日方长,以后常去便是。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子。”
秋迟点点头,“吴大娘是个能干的,她去了我自然放心。再加上小涟和明枝,也能应付着。”
陆重明扶着她坐在榻上,亲自拿起团扇为她扇风,“今日我在家好好陪你,明日下了朝我去一趟郡主府,替你瞧瞧情况。”
“出去了这么久,回来且有一堆事等着呢。昨日连父亲那里我都只是待了一会儿便走了。”秋迟整个人靠在软垫上,懒懒的。
陆重明安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岳父近日清闲,他说了会常来看你。我让人把他住过的厢房好生整理了,岳父要是住在府里,保叫他住得舒适。医馆那头有杨姑姑和你师兄师姐们在,好好运转着呢。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孕中易乏,秋迟听他絮絮叨叨的,愈发感到困意来袭,便让陆重明扶着回到床上小憩。
陆重明轻手轻脚替她盖好被子,望着夫人逐渐睡熟,他的眉头却轻轻蹙起,陷入沉思。
*
昨日进宫才劳累了一整天,今日接了郡主府又是辛苦一整天。
阿璃整个人泡在热水里,水汽氤氲,把四肢的酸软都释放出来了。她闻着玫瑰花香,想起方才吴大娘叫她多加些玫瑰花瓣到水池里。可眼下,她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就这样最好不过了。
可是,明明整个身子都乏累得很,偏偏精神上却仍旧兴奋着。
要说郡主府跟幼时的国公府比起来,规制上远远不及,也没有柳家多年的底蕴沉淀。可这个郡主府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府邸,让她不必再东躲西藏见不得人或者寄人篱下朝不保夕。
尽管不知未来如何,也不知她能在这里住多久,但此刻总算能有安身立命之处。能护住她,也能护住她想护的人。
不过仍然是遗憾的。今日入府,章宁、秋迟、祈珺都不在。
阿璃闭上眼睛,脑海中默默回想着府邸的整个结构。
“姐姐,这水可还热着?我再添些热水进来?”小涟轻快明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璃睁开眼睛,朝她笑了笑,“不用了,我再泡一会儿便起身。”
小涟来到她身后,轻轻去按摩她的头部。
阿璃伸手止住,“不必做这些事,我没当你是我的丫鬟。今日你也累了,快回房间歇着吧。”
小涟放开她的手,继续按摩,“我知道的。我只是见你这两日劳累,替你按按。”她顿了顿,轻声道,“姐姐,谢谢你让我住在你的府里。我会尽心学着管事。”
阿璃笑道:“你这是说浑话了。凭你在汉水及时通知侯爷救援,帮他更快控制了局面,这等功劳就足以过好这一生。在我这府里管事是委屈你了。如今你在这里住着,就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如果哪天想出去看看也行,你的院子留着,随时都可以回来。”
小涟略略红了眼眶,一颗心却无比开心。侯爷早就帮她断了那门亲事,还打发了她的哥哥嫂嫂,给了一大笔钱让他们离开上京。未经侯府准许,不得回来,更不准私下找小涟。
侯府早就把奴籍还给了她。她现在是自由身,还有宫中和侯府的赏赐,这辈子即使不嫁人也不用愁吃愁穿。可她年纪尚小,也不知干嘛,现下还是愿意留在阿璃身边,和她一起见识更多的风风雨雨。
“姐姐,方才你在想什么呢?”
阿璃轻叹一声,“今日逛府里时,我就在想,在府里设立一处祠堂,用来供奉我的亲人。可这是陛下赐的府邸,我如今又姓钟,如何能明目张胆放上柳家的牌位。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小涟帮着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结果。她眨眨眼睛道,“侯爷传信说明日下了朝,他替夫人来府里看看。不如到时候问问他可好?”
阿璃细细一想,点了点头,“也好。他的主意更多。”
她又叹了口气,“顺便也跟侯爷问问宫中的情况。章宁不知要被禁足多久,见不到他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也不知我五日后入宫能不能见到小珺,他知道的情况肯定比我多。”
小涟扑哧一笑,“姐姐,你是担心自己和世子的婚事吧?你呀,就该多听听钟老先生的话,放宽心,好好调理身子。身子好了才好完婚嘛。”
“哎呀,你这丫头,欠收拾了。”阿璃扭身去揪小涟的耳朵,两人嘻嘻哈哈闹起来,倒也少了方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