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之中,人已大略齐了。
戚时微和裴清荣先上前拜见了裴盛和吕夫人:“父亲,母亲。”
上首两人很快叫起,裴盛和吕夫人年纪都已不小,约莫五十多岁,鬓间已夹了点点银丝。裴盛只在接过茶盏时应了一句,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串珠,吕夫人神情端正而严肃,一抬手,命贴身丫鬟给戚时微送上一对白玉佩,平平板板道:“既为我家新妇,还望你谨守规矩,孝敬长辈,好好待九郎。”
“母亲说得是。”戚时微垂下眼,又福了一福。
吕夫人心下略略满意,当初相看时,就知这媳妇是安分守己的,为人沉默胆小些都不要紧,裴府这种有爵位的大族,九郎又是庶子,不怕他的夫人怯懦,就怕他的夫人出格。
“今日孩子们要读书,家里人来得不全,你先见过这几个,”吕夫人道,“这是你三哥与三嫂。”
三郎裴清固正在三十上下,神情方正,唯独行走间腿脚微跛,戚时微压下心中惊讶,随着裴清荣一道行过礼。一旁的三嫂罗氏与他年纪相仿,着装亦很朴素。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给过表礼便不说话了。
“八郎还在外经商,赶不回来,这是你八嫂嫂。”
吕夫人往旁边一指,一个妆束张扬的明艳女子上来牵了戚时微的手,道,“妹子,我是你八嫂。”
不待戚时微回话,她就道:“新弟妹真真是个标致人,美得像是画里走下来的,我连一口气儿都不敢出大了,就怕吹跑了她!”
戚时微在心里把她对上号,这便是八嫂米氏了,据说出身皇商家,娘家豪富,看她头面上嵌了成对鸽子蛋大小的红宝,便知不是虚言。
戚时微行了一礼:“见过八嫂。”
“哎呀呀,真是个懂礼节的贞静人,我瞧着都喜欢!”米氏把着她的手,没让她福下去,转头对裴夫人笑道,“就怕九弟妹一来,母亲眼睛里就瞧不见我了!”
米氏说起话来又急又快,清脆得像是竹筒倒豆子,满厅里全是她的声音,刚才寂静的氛围顿时热闹起来。
米氏又对她道:“九弟妹初到家中,怕是不知晓,母亲最重规矩,但对我们小辈亦是极好的。我日日跟在母亲身边,就盼着能学到一二她身上雷厉风行的风范呢!”
戚时微轻声附和道:“是。”
米氏便笑了起来,转头去望吕夫人。她方才一阵卖力恭维,吕夫人却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只道:“你们见过面了就好。”
米氏仿佛听不出来似的,又是一通热情吹捧,说罢才回头,拍一拍戚时微的手:“好妹子,往后咱们多多来往!”
她出手很大方,赠了两人一对赤金麒麟,沉甸甸的。
“这是十姑娘。”吕夫人又道。
一旁的一个清瘦女郎便上前来,向着戚时微与裴清荣一拜。
十姑娘裴如茵面容清秀,只是太瘦了些,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说话也轻声细语:“嫂嫂好。”
戚时微早有准备,赠她一个绣了缠枝葡萄的荷包,裴如茵收了荷包,又站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家中人口简单,正经主子就这几个,至于其他,往后家宴时自会见到,今日就不耽搁了。”吕夫人呷了口茶,扫了裴清荣与戚时微一眼,是要散了的意思。
“稍等。”裴盛忽然道。
“侯爷有什么吩咐?”吕夫人道。
“九郎也大了,终于成家了,院中一直没人伺候也太寥落了些,不成体统。刚巧新从金陵买了一批新人来,都生得标致,且温柔解意。你挑一个去。”
裴盛一挥手,他身后有一队袅袅婷婷的侍女站了出来,的确各个标致,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打扮得也鲜亮,满鼻飘的都是脂粉香。
戚时微默默垂下头,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搅着帕子。
裴盛已然五十多了,五官仍然端正,能看出年轻时必然相貌英俊,自然,风流也是少不了的。光看他有十个庶子庶女,就知道家中姨娘必少不了。
只是吕夫人娘家强盛,因此亦很强势,今日这样的场合,也不许姨娘出来见面。裴盛给她这个尊重,但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也从来不少,两人身后站着的侍女便很是泾渭分明。吕夫人的侍女们连带香味的头油都不曾用,青绫袄、月白裙,一丝花样也无;裴盛的则个个都是着意打扮过,容貌娇艳,弱柳扶风。
吕夫人往身后的引枕上一靠,手上缠着的紫檀佛珠露了出来,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裴盛一贯是个花心的,九郎却立身很正,至今身边也没个姬妾通房,连个教导他晓事的也没有,一个庶子,她也懒得管太多。今日裴盛赠妾,虽说不成体统,她也懒怠出言。
戚时微依旧垂着头,帕子已经被绞紧了,手指有些发疼。长辈要赏赐,没有她出言的道理,吕夫人亦不开口,更是无法推辞,只是……她心中仍有些涩意,昨日两人相对的甜蜜情形像是幻梦一般,眨眼就碎了。
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戚时微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着。
戚时微恍然抬头,裴清荣仍握着她的手,温温地笑道:“孩儿不孝,竟要推辞了。”
“怎么?”裴盛外间事多,一向将子女们交给吕夫人管教,除去看顾着三子读书,其余的接触并不太多,见自己的好意被推拒了,此时便有些不喜。
“多谢父亲美意,只是开了年便是春闱,孩儿只怕没有这个红袖添香的工夫,若是院中多了侍婢,反倒分了心,”裴清荣道,“孩儿愚钝,只想专心温书,也好博个功名回来,也算不堕侯府的名声。”
他一袭话说得极漂亮,裴盛的脸色立时由阴转晴,抚着胡须道:“很是,男儿立世,最重要的就是诗书功名,你能有这样的心,很好,有我当年的风范!”
他当年只考中了举人,连着两次会试皆不中,只得凭侯府祖荫捐了个官儿出仕,但心中仍有遗憾。裴清荣从小读书好,眼见着要参加春闱,若能考中,就是大大的长脸,裴盛自然点头,又许诺道:“若是你此番能考中,等年末回乡祭祖,为父也当带你回去,开祠堂,叫列祖列宗知道我生的好麟儿。”
裴清荣仍执着戚时微的手,恭谨道:“多谢父亲,儿一定好生温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众人的眼神落在两人身上,神色各异。
虽说刚成婚,裴清荣倒是个懂得疼惜妻子的,推拒的话说得这样漂亮,可也掩不住背后的撑腰之意。且春闱在即,还算晓得轻重缓急,不似裴盛一般荒唐。
众目睽睽下,戚时微额前微现汗迹,两人袍袖皆宽大,垂在一起,掩住了其下交握的手掌,但交叠了这么久,谁人不知裴清荣牵着她的手?米氏离他们最近,瞧着这一对新婚小夫妻,眼底就微现调侃。
偏偏戚时微是个面皮薄的,却又不能有什么大动作,一时无法挣开裴清荣的手,只窘得恨不能钻到地里去。
“九郎说得也对,”吕夫人忽然开口,“只是侯爷也是一番美意,这样的软玉温香,不能辜负了。八郎成婚两载,却还膝下空虚,身边也该添个人了,叫老八家的挑两个去吧。”
米氏神色一僵,却不能不上前道谢:“母亲说得是。”
“罢了,你是小辈,脸皮也薄,我替你挑两个好的。”吕夫人随手一指,便挑中了其中两个,一个叫玉腰,一个叫玉柔,都是风姿楚楚的好相貌。
那两人便依言站到米氏身后。
吕夫人笑道:“这样看着倒很好,也算有两个人为你分忧了。”
米氏表情转得飞快,闻言立刻热切道:“这是母亲疼我呢,多谢母亲!”
吕夫人笑了笑,又道:“还有一桩事,明年春天,十姑娘就要出嫁了,我年纪上来,掌不了这许多事,少不得要你们帮忙分担。”
米氏抬手掩着口,笑道:“方才母亲疼我,那我便来替母亲分忧了!母亲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我必是不推辞的。”
掌家是个抢手的活儿,毕竟谁都不嫌白花花的银子烫手,当中过一道手,不知能得多少实惠。只是按长幼论,怎么也得先轮到罗氏才是,米氏轻轻巧巧一张口,就将自己出场变得顺理成章了。
罗氏微一抬头,看了吕夫人一眼,却不说话。
戚时微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参与这场风雨。
虽说谈的是十姑娘的婚事,裴如茵却柔顺地站在一旁,一个字也不多说,浑似个不长口的木偶人。
吕夫人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平平稳稳笑道:“我知道你们三个都是好的,这样吧,按年纪长幼排,老三家的为主,你们两个在旁帮着参谋,务必打点圆满。”
她一锤定音,三人齐声称是。
吕夫人满意点头道:“好,过些天再到我这儿来,咱们详细说说掌家的事。今日还有别的事,咱们就散了吧。”
众人渐次出了院门,米氏带着玉腰和玉柔两个,对戚时微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九弟妹,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我院子里玩儿。”
却不再有方才的热切,从“多多来往”改成了虚无缥缈的“改日”。
戚时微心中雪亮,不由暗叹,这是得罪了八嫂。
也是,她一露面,就叫八嫂领回去两个妾室,又多了个掌家时的参谋,任谁也热切不起来。
戚时微也无法,只得微蹙了眉。
“愁什么呢?”裴清荣被裴盛留下叙话,这会才赶上来,问道。
戚时微不好将自己的隐忧说出来烦他,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一道走回雨筠院,裴清荣道:“阿竹可有什么事要说?”
这一路,他瞧着戚时微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戚时微看着他,鼓足了勇气道:“方才……多谢你。”
多谢他在众人面前维护她,要不然,长者赐,她必是不可辞的。刚一成婚,就领回来美艳侍女……她不敢往下想。
裴清荣对她笑了笑:“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