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声和鞭炮一片嘈杂,婚礼仪式繁琐,戚时微对此并不熟悉,只管按着喜娘的低声指示,或下拜,或举步,几个时辰倏忽而过,竟完成了大半。
在燃了龙凤花烛的新房里坐定,戚时微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嫁过来了。
“新娘子稍待片刻,新郎倌稍后就来。”喜娘道。
不多时,一柄系了红绸的玉如意挑开大红喜帕,戚时微循声抬头,对上裴清荣含笑的眼睛。
他是新郎倌,打扮精神,红色衬得人格外丰神俊朗,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露出微微笑意。
戚时微心中一动,也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今日来贺喜的人多,同门和老师纷纷举杯相请,裴清荣却不过,多少喝了两杯。入得洞房,见戚时微坐在红绸彩烛围绕之间,挑开盖头,正是那张熟悉的脸,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自从半年前重生回来,他步步小心,唯恐弄出什么变动,已定下的婚约出了岔子,如今终于又一次洞房花烛,整个人由内而外都带着笑意。
戚时微还是清瘦而安静,脸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鸦羽一般,烛火映照下,看不清脸上神色,但裴清荣见到她,就觉得心底宁和一片。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前世,裴清荣挑开盖头,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羞涩地转开脸去,脸上飞起一层薄红。那时只以为是平常一瞬,后来的无数个日夜,裴清荣无数次在心底回想起这一幕,点点滴滴,俱刻在心头。
裴清荣按下心潮起伏,将喜帕放到一边。
“新郎倌和新娘吃饺子了!”喜娘端来一个瓷碗,亲手舀起饺子,送到戚时微面前,笑容满面道,“来,新娘子咬一口,尝尝这饺子生不生?”
戚时微脸上羞红,咬了一口饺子,尝出里头包的是花生,轻声答道:“生。”
喜娘满意了,又预备去重舀一只饺子来给新郎倌吃,却见裴清荣对她一摆手,坐到戚时微身侧,直接从碗里拿起瓷勺,将戚时微咬过的那半只饺子重咬了一口,淡然自若道:“生的。”
喜娘经验丰富,立刻转过来圆了场子,满口的吉祥话,戚时微却愣在原地。
那是……她咬过的饺子。
成亲用的饺子包得小巧可爱,只是戚时微脸上还带着妆,口脂鲜红,不便咬下太多,这才剩了半只。只是裴清荣毫不嫌弃,就这么用她用过的勺,就着她方才咬下去的地方吃了半只。
戚时微心中轰的一声,脸上腾起半片红云,烧得烫人。
裴清荣察觉到她的羞涩,转头看向她,眼神温温的,就这么弯了弯眼睛,于是黑鸦鸦的睫毛与狭长的眼尾一道弯起来,像两弯月亮形状的酒盏,里头盛着琥珀色的笑意。
两人同坐在榻上,肩靠着肩,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能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不容忽视的热意,宽大的袖子与裙裾也一同散落在榻上,遍地金的喜庆纹样团团纠缠在一起,叫人一眼都分不开。
喜娘见惯了新娘子的害羞情状,会意地笑一笑,一说:“请新郎倌和新娘子饮合卺酒。”
裴清荣依言拈了案上的酒杯,那杯子是小巧的白瓷花釉,拿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间,很是赏心悦目。戚时微也拿起了杯子,两人手臂交缠,饮过了同心酒,宽大的袍袖蹭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同心酒用的是果酒,并不很烈,但戚时微在闺中时不曾饮过酒,乍一入口只觉清甜,全都饮下后,才后知后觉地从舌根品出绵长的后劲,颊边也飞起两团酡红。
裴清荣很注意地侧头看着她,伸手扶了一把,让她得以把酒杯稳稳放在案上。
喜娘看在眼里,笑得了然:光看新郎倌这上心的样子,就知道新妇日后过得差不了,她也见惯了许多新人,但如今日这般将新娘看成是眼珠子似的,还是头一回见。
喜娘抛开了心思,收去了那对儿花釉酒杯,又取出金剪子,将夫妇二人的乌发各自绞下来一缕,打成结,小心收进锦囊里,这才将流程走完,接下来,就是夫妇二人入洞房了。
喜娘满面都是团团笑意,高声道:“还望新人结发同心,白首偕老——”
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是难得的品貌,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般,瞧着又感情甚笃,她这做喜娘的也忍不住放大了声音,只盼这对新人真能白首偕老才好。
裴清荣对喜娘微一点头,将装有两人结发的锦囊收进袖中,一旁的石青小步上来,将早已备好的赏钱散给喜娘与诸丫鬟们。
这些人得了赏,自是千恩万谢,又说了一波吉祥话,这才散去。新房中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了裴清荣、戚时微与石青三人。
裴清荣站起来,对戚时微温声道:“外间还有些客人,我需出去招待,你在房中先梳洗休息,若是饿了,就叫你的丫头给你拿些点心来。我去的不久,半个时辰就回。”
他又对石青道:“你只管照看好你家姑娘,有什么事,就找外间的小丫头传话给我。”
许是方才喝了酒,戚时微的反应有些迟缓,等他吩咐完石青,才懵懵地嗯了一声。裴清荣转过脸来,就见她脸颊绯红,眼中含着些潋滟的水光,在满堂花红与煌煌的灯烛之中,显得娇艳极了。
但外间的客人还等着,不能置之不理,裴清荣只得按下满腔的滚热,对她笑了笑,说:“我去去就回。”
门扉吱呀一响,裴清荣朝外头去了,石青扶着戚时微,帮她卸了凤冠,又去湢室洗漱一番。
戚时微今日起得早,又喝了酒,洗漱完后感到一阵困意,靠在床边,头一点一点的。
石青忙扶她在案边坐正了,往她手里塞了个茶盏,操心道:“六娘,您先喝口茶醒醒神儿,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戚时微仰头看她,也不知听懂没有,石青还待再说,裴清荣已经回来了。
石青忙退避出去,房中只剩两人。
戚时微不胜酒力,拿手支着下颌,裴清荣在她身旁坐了,低头看她。
裴清荣也在湢室洗漱过了,身上带着清爽的气息,他外头繁复的吉服也卸了,身上只余一件素色中衣,几滴水珠顺着高挺的眉宇划过,沿着线条优美的脖颈滑下去,流到半敞的衣领里,洇出一片玉一样的水色。
饶是家居装束不整,他身上还是有股谪仙般自然而然的贵气。
饮过酒后本就浑身发热,戚时微只觉一团热意靠近,小心翼翼向后挪了一挪。裴清荣见她眸中还含着雾蒙蒙的水汽,眼神湿漉漉、怯生生的,露出的手腕细得好似一手就能折断,像只受了惊的雪兔。
生怕吓着她,裴清荣温声引她说话:“今天几点起的,用过早饭没有?我今日寅正就起了,在家好好忙了一通,还差点赶不上吉时。”
“我也差不多,”戚时微慢慢道,“只早上吃了几口面,还有方才的一口饺子。”
原本洗漱完,她脸上的红晕都散了,想起两人同吃的一只饺子,戚时微脸边又涌上一阵热意。裴清荣只作不知,问她:“那点饺子不够垫肚子的,外间还有点心,要不要吃点别的?”
戚时微犹豫一下。
出嫁前朱嬷嬷一再教她,做了新妇须得谨慎恭敬,这才不堕了戚家的名声,绝不许做那等乖张轻狂的事。
刚进门第一天就要这要那,好像也不太好,至少她还是不敢的,方才就一直忍着饿,不敢叫人看出来。
裴清荣觉出她犹豫,并不迫她,转而道:“一整天都是婚礼,还灌了不少酒,我也有些饿了。”
戚时微立刻坐直了:“郎君想吃什么?我出去拿。”
“无妨,”裴清荣轻轻一按她的肩,自己站起来,“我对这里熟悉些,我去拿。只是家中规矩严苛,我已成人,按理说不当吃夜宵了,你是新妇,又累了一天,这理由正大光明些。不知六娘可愿帮为夫做这个借口?”
“自然。”戚时微点点头。
同是庶出,她自然晓得家中规矩严苛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嫡母掌着家,若是有心为难,处处都能得咎。戚时微在家中时也不敢叫夜宵,纵然绣活多得点灯熬油,也多半是喝些茶,吃些点心顶过去,此时看裴清荣,便觉出一种同命相怜的体贴来。
那一日赏菊宴上就能看出,他的嫡母也不是好相与的,能帮裴清荣当个借口,戚时微自然很乐意。
裴清荣看着她明澈的眼睛,一时无话。
还是这么一副温善的性子。
若是她自己有什么难处,宁愿鹌鹑似的忍着熬过去,但若是别人有了难处,胆子就大起来,义无反顾地要帮忙。
多亏是被自己娶了,若是落到别人家里,怕是要被欺负死了。
但前世那时,戚时微其实也受过不少委屈……思及此,裴清荣眼帘一垂,掩去眸间森寒,问戚时微:“想吃些什么?”
“都好,”戚时微仰头道,“天已晚了,不好大费周章,郎君想吃些什么,我跟着随意吃些就是。”
罢了,早知她是这副性子,既然老天侥幸,叫他重活一回,少不得将人护严实些。裴清荣出了门,不多时,提回两个漆食盒来,放在案上。
戚时微帮着将盘碗放好,大略扫了一眼,就是一愣。裴清荣问道:“怎么了?”
“也是巧了,”戚时微笑道,“竟都是我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