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吉兆,”石青坚持道,“都说宝通寺的方丈最擅看相的,他方才也说了佳儿佳妇,定是准的!”
湖面很是宽阔,游廊又曲曲折折,那人影一闪而过,其实看不大清楚。
戚时微看了两眼,又将视线收回到面前的湖上。
湖面澄明如镜,有只矫健而小巧的水鸟哗啦一声,一头扎进去,打碎了浮在湖上的一整片宁静倒影。响过这样一声后,佛寺后山又重归平静,透过冰蓝的湖水,能看见水鸟奋力向下游,叼着一只小鱼又昂着头浮上来。
戚时微唇边不觉显出笑意。
水鸟站到岸上,扑扇两下翅膀,抖落一地水珠,到游廊另一边吃鱼去了。四周寂然一片,只有水鸟的动静,戚时微不觉跟着看过去。
水鸟正吃得津津有味,另一边不觉跑出一只半大不小的猫儿来,翘着尾巴,瞧着很神气,跃跃欲试上爪要抓。水鸟叫了一声,叼着剩下半截鱼飞走了。
那猫儿还没反应过来,伸爪在地上留下的水痕上点了两下,朝戚时微看过来。
“呀,”石青叫了一声,“好俊的小猫。”
戚时微也移不开眼,家中管得严,平日出门的机会上,在府中也叫朱嬷嬷看着,除了绣活就是规矩,憋闷极了。骤然看到这样可爱的一只活物,戚时微小心看看,左右无人,索性撩了裙角,蹲在小猫面前,伸手出去。
这是只挺漂亮的玳瑁猫儿,半边脸是白的,另外半边则是黄白黑混杂的花纹,像是戴了副面具似的,因在庙中生活久了,寺里僧人都不杀生,也不太怕人,凑上前嗅了嗅戚时微的手。
触感是毛茸茸、热乎乎的,依稀还能觉出呼吸间的微微颤动。这样一只活物毫不设防的靠近,叫人心软成一团。
“咪咪。”戚时微小声唤它,试探着将手放在它脊背上摸了摸。
那猫仰头咪了一声,转头在戚时微裙腿上来回蹭了蹭,瞧着像在讨食。
戚时微却没带什么能喂的东西随身,那猫也不走,又蹭了两下,索性在戚时微的裙裾上躺下了,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挠着痒。
裙裾被压住,其实份量不重,但戚时微一时舍不得起身。
她就这样蹲在原地,看了这猫很久。
寺中响起钟声,已到了傍晚,猫儿悠悠然从戚时微裙摆上起身,冲她咪了一声,跳上了墙头。
戚时微恋恋不舍,仍望着它,石青见状道:“六娘别看了,等日后成了亲,再到宝通寺来,把这猫儿抱回去养也就是了,想必方丈们也必会允准的。我听闻这寺中多猫,常有人来聘狸奴,已成了常例。”
戚时微笑了笑,摇摇头。
石青笑道:“难道六娘不喜欢它?我都看出来了。”
戚时微仍是笑,不说话。
不是不喜欢。
她从小没了姨娘,没人照管,有时被独个儿关在黑洞洞的大房子里,便觉得怕人,心里头很想养个宠物作伴。不拘是什么,猫儿狗儿,哪怕是只小鸟也好,但养不成。
一时刘氏不允她这样的庶出子女“翅膀硬”,这样的非分要求自然的不许提的,二则是戚府里头,也不适合养宠物。
五姑娘曾养过一只兔子,是她姨娘从外头使人买进来的十岁生辰礼,毛绒绒一节短尾巴,吃起草来和耳朵一起一动一动的,雪茸茸一团,很是可爱。但后来被七姑娘一脚踢进水里,淹死了,五姑娘为此哭了很久,眼睛都哭红了。
戚时微也跟她一道给兔子喂过草,那兔子通身温软,雪缎一样洁白柔软的皮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和方才那只闭眼假寐的猫起伏的肚皮一模一样。
后来大哥又从外头找了几只兔子来,问几个妹妹要不要一人一只,五姑娘摇头拒了,戚时微也没有要。
连自己都护不住,养它做什么呢。
“算了吧,”石青仍是一脸懵懂,戚时微笑谓,“这猫儿在庙里有僧人喂着,虽说不见荤腥,但时不时能捕几只鼠来加餐,得闲了便溜到后山去看风景,说不定过得比我自在。”
“走吧,”戚时微提了裙角,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从宝通寺回府后,戚时微就待在自己房中,安心备嫁。
马上就要出嫁,朱嬷嬷也不再为难她,只是同她讲些新嫁娘该守的规矩,催督着做些绣活。这次的绣活不再是为了向刘氏交差,而是为了成亲,戚时微又从小练出了一双巧手,不几日功夫,已得了一对枕巾。
平淡的日子一直到出嫁前一日,戚时微睡下前,将绣到一半的针线活小心收到一方小箱子里锁好,箱子里头还放了些随身杂物和攒下来的体己钱,钥匙交给石青收着,这才上床。
“六娘放心,我这里定然保管得好好的,六娘只管安心睡,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做最美的新娘子!”石青凑趣道。
“你呀,成日介只知道乱说话。”戚时微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笑道。
“我这可不是乱说,”石青冲她做个鬼脸,振振有词,“咱们姑爷那样神仙似的人物,一见就是对六娘极满意的。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六娘在他眼里不是最美的,那还能有谁?”
戚时微被她逗得笑起来。
“六娘安心睡吧,”石青拿了银剪子来,拨了拨蜡烛,轻声说,“我在外间守着呢,明日我陪着六娘嫁过去,不管怎样,都有我陪着呢。”
主仆二人这些年早就相依为命,戚时微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见她安心,石青吹灭了蜡烛,外间昏暗下来。
一片漆黑之中,高大的床帐头一次不再像是欲择人而噬的巨兽,而是带着些安全感。戚时微带着些对明天的期待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一片忙碌。
出嫁要忙活的东西可不少,戚时微起身时,天色还是一片蒙蒙昏黑,饶是这样,也忙的脚打后脑勺,刘氏来她院中时,竟来不及起身迎接。
门口传来人声,石青忙迎道:“来了来了!”
刘氏带着一堆人进了房门,扫到戚时微脸色,笑容一滞:“这是怎么了?”
戚时微还是怕这个嫡母,因没能起身迎接,心中不安,方才唇边的一丝微笑也散了,垂下头,不敢从镜中看她。
出阁是一生一次的大喜事,仍旧如此懦弱,脸上甚至不见喜意,可见是个扶不起来的。
刘氏懒得在这个庶女身上多费功夫,强压着不耐,吩咐道:“给六姑娘梳妆。”
戚时微与石青一同起身行礼,梳头娘子上前,拿出一根细细的长线,笑容可掬道:“我为娘子开脸。”
“我……”戚时微被一拥而上的仆婢们带到梳妆台前,因没得刘氏的允准,一时还不敢坐下。
“大喜的日子,不要乔张做致的,上不得台面。”刘氏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戚时微触到她眉间冷意,本能地一颤,垂下了手。
喜娘笑着周全道:“新娘子临出嫁了,思念家人,也是有的。”
今日宴席都要刘氏操持,她忙得无法抽身,更懒得管一个小小庶女突发的情绪,她只是冷冷盯了戚时微一眼,出言道:“这是你的大日子,家中宾客众多,稍后还有人来添妆,快些装饰起来,免得叫人看了,说戚家没规矩。”
“是。”戚时微垂目领训。
刘氏又叫出豆绿来:“你将出嫁,家中虽有陪嫁十八台,我却总觉得不足,豆绿是个好的,伺候你时候也久,我便将她给了你,待到了裴家,你也好有个人照应。”
站在一旁的石青愣了:把豆绿派过来,却一字不提给身契的事,这分明是让豆绿跟去替她看着人的!在家豆绿就不服管,到了裴家,还不定怎么作妖呢!
石青在一旁愁眉苦脸,戚时微却也无力推拒,闻言只说:“都听母亲的。”
刘氏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去了前院,只留朱嬷嬷在房中看着她梳妆完毕。
戚时微安静地坐在镜前,看梳头娘子忙忙碌碌,为她从头到脚装饰一新,梳了高髻,带上凤冠,又把喜瓶送到她手里。
“好了,新娘子随我到前头那间房去,等会要来人添妆呢。”
戚时微一言不发,跟着她走,朱嬷嬷也板着脸跟了过去。
小院内的正房也被装饰一新,触目皆是喜庆的红色,新娘子出阁前,手帕交要来添妆,只是戚时微素日没甚么交际,来的只有自家姐妹们。
五姑娘也怕朱嬷嬷,觑个空子偷偷与戚时微咬耳朵:“怎么啦?这是要出阁,欢喜得傻了不成?”
“我……”戚时微揪住她衣角,轻轻说,“我怕。”
“不怕不怕,你家夫婿瞧着就是温柔好脾气的,年纪轻轻的举人,前途无量呢。”五姑娘握着她的手摇了摇。
戚时微唇边便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好哇!”五姑娘指着她笑道,“叫我抓着了,这是动心了不是?”
“裴家郎君是极好的,我只盼,”戚时微开了口,声音低不可闻,“我只盼他待我好些。”
“那是一定的,”五姑娘给她吃定心丸,“你这样标致的相貌,那个男子见了能不倾心?裴家郎君也不是荒唐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必是敬重原配的,你再待他小意温柔些,定能夫妻和谐。诶,出嫁前的避火图,有嬷嬷给你看过了不曾?母亲或许不讲,但你要晓得,这档子事儿是极重要的,我悄悄跟你说……”
五姑娘的姨娘是花楼里买进府中的,同自己的亲女儿讲起这些事就格外地无所顾忌,五姑娘本就是个爽朗的性子,两人关系又亲密,也不顾忌什么,要原模原样给戚时微再说一遍。
戚时微早已羞得脸上飞红,拍了五姑娘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晓得的。”
前两天朱嬷嬷关紧了门窗,在四下无人的室内给她看过一眼,但仍旧板着脸,什么也不说。
那画上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小人,形状姿势都奇怪,只能模糊看清是一男一女……戚时微脸上发烫,慌慌地住了口。
“新娘子盖盖头,预备上轿咯!”喜娘笑呵呵地进来,给戚时微盖上了盖头。
五姑娘只来得及贴在她耳边说一句:“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戚时微什么也来不及说,只能用力握了她手腕一下。
喜轿晃晃悠悠,外头吹吹打打,一路都很是热闹,唯有戚时微的视线一直被一块红布遮盖着,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轿子彻底停下,喜娘在外头高声说着什么,戚时微便知道,裴府到了。
她从胸中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此以后,便是新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