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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青黛莫拂晓,锦书难至魂却销,比翼难解相思扰。怨天天不晓,恨命命不饶,泪绝恩断如刀绞……
——慕玺寒《凄思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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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文轩素木雕花门里,依稀透出一道凄绝幽冷的微光,一股悲凉与无望的气息于梁柱间悄然弥漫。
那梁下,正是阖业硕梦中璧人,没了如花美眷踏芳而来、鲜衣怒马夺玺而去的摄魂场面,只余一琴一筝在前,二人相对奏曲,眉梢眸间皆是雾气缭绕,纵有千言万语却口不能言,空有满腔憾恨却不能随珠落下。
男子抚琴,吟猱滚拂中,似述说着那胸中山河已枯、抱负被屠的无尽悲怒。女子弄筝,勾抹滑摇里,似难掩她身陷囹圄、无力回天之万般凄苦。
“思君青黛莫拂晓,锦书难至魂却销,比翼难解相思扰。怨天天不晓,恨命命不饶,泪绝恩断如刀绞……”羽伦的思绪,与这美人悲声吟唱的《凄思怨》一道,飘回到他儿时的故梦里……
那时,义父安好、美人尚在、身体无恙,貌似岁月静好……
“义父,我长大后也要像您一样,做最好的史官!”聪慧男童目光透亮,笑脸灿然,使劲儿踮起了脚,扒着桌沿儿,欣欣然为其磨墨。
“爹,我也要和羽伦哥一起做最好的史官!”面颊粉嫩、睫翼飘卷的幼龄女童不假思索地嚷嚷着,颠儿颠儿凑到砚台边抢着去磨那墨。
“童言无忌!”彼时新朝史官赫靖浩骞华发初生,心思细腻、处事周全,早已于时势变迁中看破浮沉,鲜少流连官场朝堂,只常隐于书斋——诚文轩。
“义父,我是认真的!”见赫靖浩骞只当那是孩童顽话,并未当真,只笑着将纸展开来,小羽伦便替他抓了那镇纸去,这般目光炯炯、言之凿凿,全然不似一个顽劣孩童。
“那——你知道怎么做最好的史官吗?”赫靖浩骞随口问道,却即刻于心下自嘲了——“最好的史官”?怎么算是最好的史官呢?如若后人知道我的所做作为,会怎么评价我呢?那“童言无忌”哪里是说予孩童们听,分明就是折磨我至深的难题啊!
“就是把看到的一五一十写下来。”小羽伦扬起无邪的小脸,不假思索地答道,稳稳将那镇纸压了上去。
“一五一十?”赫靖浩骞的笑容虽未敛去多少,心里却是悄无声息地忽悠一颤,缓缓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去,“如果不能,怎么办?”
彼时两义兄妹尚年幼,此等问题,从未遇到,便更未曾去想。如今听爹貌似随口一说,小浣彤便不觉为难地骚了鼻头去。那赫靖羽岑本就顽劣,见书便打瞌睡,此刻正睡眼惺忪着。
“你的鼻子都花了!”不等小羽伦的脑袋瓜去细想那后来纠扰了他多年的死结,这话题即生生被赫靖羽岑的插话打断了。
羽伦怀念那时。彼时他年纪尚小,不知前朝血雨腥风、不晓今朝勾心斗角,只专心读书写字、听音习武,怎料如今都已物是人非,只余满目疮痍,句句割喉,“记得义父曾问我,如果不能真实记录历史,作为史官,该怎么办?彼时未经世事,不得而知。如今已思之透彻,臣当为捍卫真相至死不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家父一生纂史,考究史料、辨明时事、谋篇布局、遣词琢句。我从儿时即见他日夜辛劳,虽从不曾位高权重,亦不能流芳千古。然'逐本求真'既为治学之道,更为纂史之最高信仰,加之受家父之熏陶,'逐本求真'为吾之生而即存之信仰。”她句句真心,字字恳切,理在分寸之内,不料话锋一转,情却在分寸之外了,“可如今,我只希望你活。”
“吾苟生,皆为纂史。史不完,吾死不足惜。若为捍卫真相而丢了性命,那便是吾献吾血以明志。”今日羽伦,不再是当年义父书斋里的天真孩童,更不是昔日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这般语气坚决、神色凛然得惹人心疼。
“你有志著书言史,我心甚慰。可世人皆知,古来胜者王侯败者寇,历史乃由胜者所写。你的坚持,只是徒劳,再赔上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今日浣彤,已不是当年的活泼女童,一朝为妃,伴在那君王侧,却不思荣华,心另有所属。
“为书,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他那般目光凄然,却亦是坚定决绝,语无铿锵之力,却较之振聋发聩之言更为戳心。
“除却史书,你在这世上,便再没别的念想了吗?”羽伦此言一出,浣彤只目光戚戚然似欲言又止,却终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吾父已逝,吾妹已离,吾身已残,吾心已死。唯余娘娘所提'逐本求真'之纂史信仰犹在。您之所想,恕臣实难从命。”羽伦面色僵冷敌过冰霜,声音无情甚若陌路,这一声拒绝,如千斤顶落地,压垮了浣彤此行的所有期望。
“我没有离开啊!我还在啊!”她再绷不住那为妃之尊,为上之荣,无望的悲与苦凝在那一瞬,人虽近在咫尺,缘却遥似隔了千山万水,徒余一眼万年。
“娘娘请回。”眼见他的身徐徐低下,拜别之礼行过,她那似被利刃剜刺而血肉模糊的心窝,若刀斧击石般于无声中碎落漫溅,只余眼中的片片猩红奔涌浮沉,再也无力拾得。
“为了一部书,你就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就可以抛下我不管!赫靖羽伦,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她终是落下泪来,声声嘶吼,伴着声声颤抖,整个人颓然跪了下去,“羽伦,没有你的日子,我吃不下,睡不好。所有荣华富贵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的!如果你被处死,要我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