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果如卢雪时所说,陈设豪华,铺着波斯进贡的厚毯,一脚踏上去如在云端。
凭几、熏香、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在角落放着一只小小的木桶,盛着清冽的井水。
细心周到,挑不出一点毛病。
卢雪时就像是不知到了临淄,楚凤歌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一般,依旧超规格安置了他。
那种无处施力的感觉又来了。
因此,在马车内坐定,苏遐州两指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嗬,左右护卫均是龙行虎步,一看就是练家子。
跑是肯定跑不了了。
装病也没成。
苏遐州是真没辙了,他挪了挪,又挪了挪,几乎和楚凤歌手臂相贴,才歪在他耳边小声问:“六郎,接下来怎么办?”
楚凤歌却好像被狗咬了似的,“蹭”一下朝旁边弹开,抬手惊疑不定地揉了揉耳朵。
苏遐州无奈道:“外面都是高手,耳朵尖……”
楚凤歌这才勉强坐正了,指责道:“又不许我靠近,先生自己又搞偷袭……你方才说什么?”
“……”苏遐州只好又靠向楚凤歌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言罢,眼巴巴地等着他的歪点子。
楚凤歌歪了歪头,也贴在苏遐州耳边道:“谁说装病没用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滑过耳畔,苏遐州面无表情,强忍着揉耳朵的冲动——真痒啊,难怪楚凤歌方才被雷劈了一样。
就听楚凤歌道:“拿水来。”
苏遐州不明就里,问道:“……渴了?”
楚凤歌道:“也不必做茶了,直接把那桶水拿过来吧。”
苏遐州看看水,再看看笑得一脸轻松的楚凤歌,脸色逐渐变了,他道:“万万不可!”
楚凤歌笑嘻嘻道:“先生,你小声一点,他们耳朵尖。”
苏遐州被他揶揄得……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两人大眼瞪大眼,半晌,楚凤歌笑着叹了口气,道:“先生,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那双含情眼黑润润的,一瞬不瞬专注地看着他。
须臾,苏遐州败下阵来,连桶,带里面的小水瓢一起端了过去,看着楚凤歌毫不犹豫地舀起一瓢清水,一饮而尽。
然后是第二瓢、第三瓢……
这件事,他替不了,只能看着楚凤歌逐渐艰难的一口一口咽下去。
一小桶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喝掉了一多半。
楚凤歌抿着唇,又一次将水送到嘴边,慢吞吞的咽一口、停一停,再咽一口……
一瓢饮尽,他丢了水瓢,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僵硬地弓着背,半晌才缓解下来,低声道:“叫他们停车。”
看着楚凤歌自虐,实在是一种折磨,苏遐州立刻大声道:“停车!快停车!楚王殿下身体不适!”
与此同时,楚凤歌伸手在自己喉中抠了一下,立刻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干呕。
他等不及马车停稳,扑下车扶着树就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苏遐州连滚带爬追下车,紧张道:“殿下!你怎么样?!”
这紧张有一半是做戏,也有一半是真的——真怕他对自己太狠,撑出什么毛病来。
却被楚凤歌单手挡开了,他埋着头,喘息着,吐出一个字:“丑……”
“……”苏遐州道:“我去叫卢雪时!”
等他拉着卢雪时过来,就见楚凤歌虚弱地靠着树干,半眯着眸子看向他们。
看来他已经把自己打理好了,虽说看起来病殃殃的,却很整洁,因此就病殃殃得很……我见犹怜。
苏遐州赶紧扑上去扶着他,关心道:“殿下,你怎么样?”
楚凤歌无精打采,艰难的挤出一句:“晕马车,难受……”
他方才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架势,车夫和一群侍卫也都是看见了的,绝无作伪。
这下,卢雪时也无话可说了,只能道:“既然殿下如此不适,今日便找了客栈先住下歇息,可好?”
楚凤歌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马车不敢再像方才那样疾驰,散步一样慢悠悠往前晃荡,车帘撩起、车门敞开通风,露出里面弱柳扶风的楚凤歌。
他歪靠在凭几上,眉心依然紧锁,看起来正在强自忍耐。
苏遐州坐在他身边,也拿不准他是装的,还是吐了一轮真不舒服,因此也是一脸的凝重。
卢雪时不敢多走,在几里外的一个小城河阳,找了客栈落脚。
河阳地处相州境内,城镇虽小,却在鲁王所辖封地的边缘,驻军颇多。过了河阳,就真的进入鲁王势力范围了。
虽说也不过是个方圆几里的小城,客栈却比昨日那家好得多,楚凤歌被恭恭敬敬请进了上房。
苏遐州打着照顾的名义,扶着他进去,赶紧将门一关。
再回头,就见方才没人扶已经快走不动路的楚凤歌悠然自得走到桌边坐了,长腿往桌沿一架,抛了个果子在嘴里嚼着。
见他看过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挑了挑眉。
满脸写着:我演的是不是很好?快夸我!
苏遐州见他没事,放了一半心,一同在桌边坐了,忧心忡忡也捏了一片渍梅子,心不在咬着。
楚凤歌不满道:“先生,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苏遐州随口搪塞道:“嗯嗯,六郎演技出神入化,连我都骗过去了呢……”
楚凤歌哼道:“你好敷衍……”
苏遐州转过脸来,道:“虽然装病……也不算是装病,躲过了一时,可也不能日日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吧……总要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楚凤歌耸耸肩道:“未尝不可,没想出来,就先拖着咯。”
苏遐州却觉得拖不得了。
而且,他总觉得脑海里隐隐盘旋着一个念头,却因为过于缥缈,每每在他伸手的时候就一闪而过,怎么也抓不住。
还未等他细细思索,门外就传来“笃笃笃”三声。
苏遐州和楚凤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一窜而起,楚凤歌飞快地蹬掉了靴子,滚到床上,苏遐州抓起被子铺天盖地往他身上一蒙,然后飞快地跑去开门!
短短一天之内,卢雪时的“笃笃笃”已经快成他俩的噩梦了!
在门边急刹,苏遐州故作淡定地拉开门,就见卢雪时身后还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身上背着一个药箱。
苏遐州脑袋就是“嗡”的一声!
果然,卢雪时恰到好处地做出一点忧急,道:“殿下身体不适,在下亦十分忧心,这是镇上最好的郎中,请来给殿下瞧瞧。”
不能瞧啊!一瞧就会发现楚凤歌活蹦乱跳、体健如牛,一顿能吃三碗饭!
那可就全露馅了!
可苏遐州向来不是很有急智的类型,一时半刻全然想不出理由拒绝,只能挡在门口张口结舌。
卢雪时看不出他的窘迫一般,温文道:“苏高班?还有什么顾虑么?”
苏遐州憋出一句:“殿下他……刚睡着……”
卢雪时轻松道:“不妨事,郎中医术高明,只是切脉既可,不会过分打扰殿下。”
苏遐州看着门外虎视眈眈的护卫,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开脚,看着老头背着药箱进了门。
怎么办?卢雪时准备的实在太充分!这个人也实在太精明!
这样的人才,居然会为鲁王那个愣头青所用!
楚凤歌显然也和他的顾虑一样,没有做无谓的挣扎。
帐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握着拳,却没有反抗郎中号脉。
老头按了片刻,皱了皱眉,又换了左手再号一号,这才犹豫着起身,对卢雪时道:“小大人借一步说话。”
卢雪时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和郎中一起出门去了。
留下苏遐州急的在屋里团团转——
这郎中只是个乡野郎中,一辈子没接触过高高在上的尔虞我诈。
卢雪时叫他看病,他恐怕也就只会看病,卢雪时询问病情,他必定直言不讳,楚凤歌方才在路上那一通折腾只怕又落到了空处。
更可怕的是,卢雪时一旦将楚凤歌装病,葳蕤不前的事报到鲁王那里,楚承卯撕掉最后一点体面,命他绑着楚凤歌也要全速前进,那就再无一点腾挪的空间了!
楚凤歌显然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从床上半支起身子,嘲讽道:“真是奇怪,楚承卯这个没脑子又急躁的东西,居然没让卢雪时直接把我捆到他面前去。”
“莫非支藩几个月,长进了不成?”
苏遐州正在沉思,闻言,猛地回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楚凤歌眨眨眼,道:“先生想到什么了?”
苏遐州没听见楚凤歌的提问,他在房间里转得更快了,念念有词道:“对对!怎么早点没想到!是我们疏忽了!”
楚凤歌凝眉道:“什么?”
苏遐州倏地回过神,急道:“没时间解释了!”
说完拔腿就往门外冲。
楚凤歌在他身后道:“先生干什么去?”
苏遐州喊道:“撬鲁王的墙角,救我们的小命!”
他一路飞奔到客栈门外,就见卢雪时正将一张纸条搓成细细一卷,塞进侍从手中信鸽腿上的小竹筒中。
而一路跟随的护卫,却一个都不在。
他遥遥大喊道:“小卢大人!手下留鸽!!!”
卢雪时和那侍从被他这一嗓子惊动,同时转过头来。
卢雪时毫不意外,笑吟吟道:“苏高班,有何贵干?”
苏遐州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侍从,直接了当道:“请小卢大人莫要将殿下装病的事报给鲁王殿下。”
卢雪时笑意更深,他道:“苏高班,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唐突么?”
小卢大人:你不觉得这话太唐突了么?
小六(理所当然):先生秀色可餐,说什么都不唐突!
小卢大人:哦——(恍然大悟)
州儿:等等!小卢大人!不要随便明白什么奇怪的东西啊啊啊!(尔康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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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