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骁宿在宫内过夜的事难以隐瞒,毕竟他的王府时时都有探子盯梢。
次日,他与太后的关系就不仅是宫人们私下偷偷议论的话题,更成为朝臣们揣测的公开秘密。
尤其是在早朝上,本该垂帘听政的太后抱病未至,连带闻骁也没有到来,这种揣测便放大到极限。
甚而有人特意出列,大着胆子将太后与骁王爷的关系暗示给闻熙知道,尝试挑唆母子间关系,哄着闻熙更倚重朝臣。
闻熙非常认真地在聆听。
他到底年幼,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去一遍遍回想朝臣们绕着弯儿的话语,才能弄懂其中所蕴信息。
今日没有颜静姝陪同在身边帮他记着查漏补缺,他自然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谁知首个出来的竟是污蔑他母后秽乱后宫的。
他早知母后与闻骁的关系,可他更知母后曾经受的委屈。
其他宫妃在父皇死后都可离宫改嫁,唯独母后为他仍被困后宫中,既是与闻骁情投意合,凭什么被这些臣下污蔑!
这些日子听政时一直安静乖巧的新皇被愤怒激得猛然站起,取了身侧宫女捧着的茶盏砸向说话者,骂道:“胡说八道!来人,拉出去廷杖!”
在朝臣中听着的薛奕欣慰于他对妹妹的维护,却不想他因廷杖臣子早早落下个暴君的名号,因而出列道:“陛下且慢。”
望见说话的是自己的舅舅,清楚他同自己站在一边,闻熙的怒气消减,攥紧的拳头松开,咬唇坐回龙椅上,示意他发言。
薛奕颔首,平静地说:“太后体弱多病,骁王爷也是常年不参早朝的性格,不过是今日凑巧都没有来议政殿,竟就有人无端妄加揣测,臣以为是蔑视皇权,当交刑部论处。”
话说得大义凛然,合情合理。
可刑部尚书是薛相门生,且与他交好,定然会重重责判,担起蔑视皇权的罪名,至少也是罚没官职,比起廷杖一顿严重得多。
先前贸然出头的官员心中又悔又恨,明白自己这是被当成杀鸡儆猴的例子了,却无计可施。
毕竟他的确没有证据证明颜静姝与闻骁的私情,依闻熙对她的维护和薛家的势力,除非两人珠胎暗结,否则不存在确实的证据。
然而颜静姝已无怀孕可能,即便人尽皆知他们的亲密,也无从证实。
将要被逮捕带离的朝臣不甘心命运,想着既然无法从太后与骁王爷的私情着力,就干脆危言耸听,最后一博地喊道:“皇上,那骁王爷手握兵权,又可自由出入皇宫,您难道不担心他威胁到您的皇位,您的性命吗!”
这回连薛奕都不好开口了,因为他自己同样考虑过闻骁的威胁性。
若不是知晓闻骁与自己妹妹如今情笃,怕伤了她的心,为外甥闻熙着想,他也会与父亲商量削减闻骁的实力,甚至除掉他。
薛奕清楚如果自己帮腔,反而会壮大闻骁的声势,被误解成薛家与闻骁存在密谋。
他沉默不言,所幸闻熙根本没起过疑心,直接要求将人押走。
颜静姝在散朝之后,得知了议政殿发生的事。
她称病,实际上根本就没病,只是一夜荒唐后因就不动弹肌肉酸疼,懒倦地不愿早起罢了。
不过她倒真需想想怎样解除闻骁的兵权了。
毕竟闻骁兼着王爷与将军身份,想要完全圈进后宫陪伴不是一件易事。
即便闻骁自己不反对也不成,边城驻守的数万军士只有他能够统率命令得了。
大周若是失去最威名赫赫的将军,怕是蛮族立时就会蠢蠢欲动地侵入边城。
颜静姝不希望为了全自己的私情,把要交付给儿子闻熙的国家搞得大乱,所以她得想出主意削减闻骁对御敌的必要性。
因此她向正给她剥葡萄的闻骁讨要大周边城的布防舆图来看。
皇宫里存放的舆图比不上闻骁那里的详细,她既然算盘打到插手兵权上,自然得看最准确的那一份。
闻骁将汁水饱满的果实喂到她唇边,用绢帕替她将唇角粘上的果汁拭去,没问她的用意,只是利落地站起身应下:“那我回府一趟取来,你起身时慢着些,到底还是唤太医来一趟看看吧。”
他昨夜动作轻柔如对待易碎瓷器,颜静姝其实没有太多不适,但见他目中忧虑,到底答应下来。
等他带着舆图重新回到湖心殿时,她已然换上常服坐在书桌前服用今日该用的汤药,笑向他说:“请太医看过了,一切安好,无需担心。”
她接过他递来的舆图,指尖在羊皮上划过一段弧度,同他问道:
“如果将边城战线向前推进,夺回前朝修建的废弃长城重新修筑,往后对付蛮族可以烽火示警,守望相助,是否驻扎在边城的军士数就可大减?”
闻骁在她看舆图时,一直站在她左后方看着她的侧脸。
因为过于专注,所以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神色一顿,才后自后觉地移目至舆图上她纤细手指的落点处。
那些代表废弃城墙的弧线如果能够连接起来,当然会是抵御蛮族最好的屏障——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选择了。
不过在他父皇仍然在位时,他最需要做的是先将来犯的蛮族打退,没有机会考虑推进战线、修筑废弃长城。
至闻昊登基,因为忌惮完全被他掌握的兵权,所以不肯给予他主动出击的机会,只许边城大军固守不出,连他这个将军也被命令离开前线。
回到京城才可以获得见到颜静姝的机会,他倒也没有太抗拒这个命令,毕竟他没有造反的心思,得不到闻昊出击的旨意,留在边城也没用。
然而没料到他曾经的想法竟然会被他的心上人说出来,他不由地有些愣住。
颜静姝并不是非要从闻骁口中得到答案,她自行分析道:
“这些年一直没有兴起兵戈,仓廪充实,我能说服我兄长给你拨调粮草。若可修复废弃长城,以后的驻守徭役改军屯,军士们能自给自足,年年军费支出都会减少。”
她轻轻笑了声,道:“说起来,闻昊辛苦将淮西王府积攒多年的钱财都纳入私库中,倒是做了好事,若仓廪粮草不足,我便将他私库开了凑数。”
闻骁被她纵容着情意无限增长,连带占有欲也暗自滋生,不太想听到自她檀口中说出那个已死夫君的名字。
他皱起眉,又对她说不出重话,于是缓缓覆住她的左手,斜入指缝中十指交握,依恋地低下头轻轻靠在她肩上,用行动表达心中那点小情绪。
“不高兴?”颜静姝将思绪从舆图上转移到他身上,侧脸便见他绷起的唇线。
将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发现导致他不悦的该是闻昊的名字。
“原来是醋了。”了然缘由,她眨了眨水润的眼眸,没有刻意掩藏笑意,顺势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啄下一吻,嗔道:“怎么连死人的醋也吃啊。”
“是我越发贪得无厌了。”
闻骁坦诚地给出答案,却不肯松开与她交握的手,凝视着她因为虚弱比常人颜色更浅的水色唇瓣,确认她的心意“你希望我去前线征伐吗?”
“对,若你觉得可行,明日朝会后我便与我父兄商量粮草的供给问题。”颜静姝并非临时起意,目光澄澈地回望着他。
作为一个英武的将军,闻骁其实对她提出的计划很意动,甚至因为二人想法不谋而合,心生波澜。
然而初为新皇的闻熙太过年幼,他也知有自己的存在,不可避免让其他人起歪心思。
他不希望给她的孩子带来麻烦,因此闻骁有意保持低调,断绝与其他朝臣的联系,一日中多半时间都陪伴在颜静姝身边——哪知她竟主动提出要让他再次出征。
若得胜回朝,他的名望定然远远压过闻熙,到时候朝上那些没有反心的大臣都会开始动摇要不要转投他这边。
就算他一遍遍剖明心迹无意皇位,也没有办法阻止朝臣们渐渐不愿效忠新皇。
闻昊正讶异于理智清醒的颜静姝难道不清楚这个提议会导致的后果,忽然灵光一现般想起旁人鼓动他时常念叨的一句古语。
“飞鸟尽,良弓藏”。
可以解释清她的用意——可她会那么狠心吗?
闻骁反复咀嚼着这点疑问,依然得不到肯定的答案,终于无奈地承认,即便此刻的甜蜜都是她虚以委蛇,用来麻痹他的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既然如此,我会召集副将们筹备,去前线给你带回胜利。”他复杂的心绪在辗转间重归平静,顷刻给出许诺。
颜静姝却从一开始就想得明白。
她的感情并非虚假,可表面上的确是要行闻骁猜测的那一套。
只要掌握兵权的“骁王爷”死去,无论他声望再如何鼎盛,都不会对闻熙产生威胁。
虽然恶趣味的对象是待她万分真诚的闻骁,要用死亡的名义将他从王爷与将军的双重身份中剥离,看起来的确有点儿残忍,但她的确想亲眼证实那面对死亡仍然坚定的深切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