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后被留下的薛奕与薛相都不赞同她贸然发兵征伐的想法,他们不知她的打算,认为不该在此刻壮大闻骁的声望。
颜静姝也不好直接言明想法,直到盛夏时节,如今的柯太妃诞育下一个女婴,仍没能说服他们同意,都预备另作打算了,忽然遇见转机。
蛮族得到滞后消息,获知大周改朝换代,新任皇帝年纪方七岁,摄政太后是个病秧子,便以为大周朝局动荡,不可能动兵,正可以狠捞一笔。
因而不但遣人几度进犯边城防卫,而且遣使者入京,试图索要一大笔保持双方相安无事的财富。
颜静姝没准备应下,可还有怀着好奇心,想听听他们会过分到什么程度,所以选择接见蛮族遣来的使者。
那是个裸着上身,自称图鲁的中年壮硕男子,枯如杂草的头发被紧紧绑成多根辫子披下,肩膀至腹部还纹着代表所属部族的黑色飞鹰图纹。
一道跟来的另两个蛮族人差不多打扮,只是脖子上没有狼牙串成的项链,地位应当低些。
望见龙椅上坐着的小小少年和他身侧的纤柔美人,图鲁舔了舔上唇,露出野兽般嗜血贪婪的笑容,随意躬了躬身算作行礼,便用怪异的口音吹捧他们的蛮王多么强大。
闻熙被极富侵略性的目光锁定,皱起眉,有些坐立不安,还好有坐在他身侧的颜静姝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着示意他稍安勿躁。
被她的镇定感染,闻熙清了清嗓子,打断图鲁的浮夸吹嘘,以命令的口吻道:“够了,别兜圈子了,有话直说。”
图鲁刻意露出凶态,就是为了逼着大周年幼的皇帝露怯,好讨要更多财富,谁知打算落空。
正要秽语几句打压闻熙的气势,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被荒漠中最勇悍的头狼盯上,一个激灵地循着目光看去,正对上闻骁沉静的双眼。
他认识闻骁,准确来说是他曾经在入侵大周边城时,被闻骁发现,率军追杀数十里。
在死亡的威胁下,他狼狈而绝望地将闻骁的形象刻入灵魂。
如果不是巧遇上荒漠刮起一场风沙,阻碍了闻骁一行追逐的脚步,他一定早就同其他蛮族一样成为哀嚎的亡魂。
嚣张的气焰陡然被摁灭,他一边暗骂都改朝换代了怎么还不换掉这个煞星,一边僵硬着脸赔笑道:“我带着我们王的和平心愿前来,不过互为邻里,还请富饶的大周能接济接济我们。”
话说得好听了些,配合他们侵扰边城的威胁举动,很显然内核仍然是在索取财富。
“接济……”颜静姝咀嚼着这个词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拆穿:“我还是头一次见闯入主人家宅的强盗,大言不惭要求接济,你怎么配说出这样的话?”
图鲁看不起大周柔弱的女人。
从前蛮族可以肆虐在边城时,经常能掳掠不少当成女奴为他们繁衍后代,但就算用肉去喂,多数也扛不过一个冬天便死了,简直是浪费。
族中祭司说这是由于大周女人得不到长生天的庇佑,无法通过严冬试炼,从此他们便只当她们是供驱使玩/弄的消耗品了。
虽然因闻骁之前连连胜仗,蛮族军队被打散到难以形成规模,多年没有掳掠到大周女奴了,但图鲁脑子里已经有固有印象。
他鄙夷地看着坐在龙椅旁、比他见过女奴更加苍白无力的颜静姝,心中自傲竟压过对闻骁的恐惧,羞辱般地说:
“太后不必说得这么生分,我们是邻居,也可以结姻亲成为一家人,如你一般的虚弱女人若在长生天见证下,替我们传承血脉,说不定就能得到长生天的庇佑,熬过冬日了。”
此话一出,朝堂群臣哗然。
站在文臣行列的薛奕听他敢妄想自己的妹妹,气得直接解了腰间犀带,趁图鲁不备,往他头上砸了个结实。
他全然不见往日风度,与他交好的几位臣子晚了一步扑上去阻止他,口中连连喊着“不可不可”,却是帮着按住图鲁和另外两个蛮族人,顺带偷摸着一顿拳打脚踢。
即便平日里朝臣们明争暗斗,面对外敌的时候也不会含糊了。
直到薛相用责备的语气唤了一声薛奕的名字,这场闹剧才终止。
所幸失控的是薛奕,闻骁没有丧失理智,否则在场还没谁能拦住他。
不过颜静姝瞧着他合目压抑杀意的样子,就清楚他至多是不想在议政殿见血。
坐在她身侧的闻熙则做不到遏制怒意。
不止是因为母后被羞辱,还因为他想到历朝联姻都需送去公主,而他的妹妹才刚刚出生,小小一团躺在襁褓之中。
“大周的女子无需所谓长生天庇护,自有将士保护,冬日虽寒,燃炭可度,倒是朕容不下你们在边城附近碍眼了,这个冬日你们都别想熬过去!”
他命令将三个来使丢出去,问起薛相如今是否可以开战。
几度拒绝颜静姝提议的薛相沉吟片刻,侧脸看了一眼闻骁,又凝目向颜静姝,终于点头确认道:“仓廪充足,兵强马壮,陛下的豪言既然已经放出去,臣等就没有不效死达成的道理,冬日前必定筹备妥当。”
*
下朝后,闻骁没有同往日一样直接来到颜静姝身边。
她早有预料般站在石桥上,瞧着在清澈水波下游动的鲤鱼,时不时抛洒一些鱼食引得它们汇聚。
日头大,她被星繁劝着躲去阴凉的石亭中坐着,百无聊赖地听着蝉鸣,用了一碗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
星繁等着她用完清甜的汤羹,才眨巴着眼睛问起方才朝堂上拍定要出征是真是假。
他跟随在闻骁身边,原是要继承闻骁衣钵的,认真学了不少兵法,很是向往地脑中盘算这回闻骁该怎样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
颜静姝将瓷碗推远了些,问向兴奋的少年:“你想要亲自临阵杀敌吗?”
星繁自然是想的。
他从前就希望自己能同闻骁一样成为领兵作战的将军,但他领了闻骁给予的使命,要保护颜静姝,便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跟在她身边生活得轻松。
他不擅长藏起心思,根本瞒不过她。
她轻轻笑说:“这一仗以后,军事布防要变,再难有足够你晋升成将军的机会。等骁王爷回来,我去与他说,你往战场多挣些军功,也算给我争脸。”
若是能修筑连通长城城墙,守军从此以烽火守望相助,蛮族几乎就不会有侵入内部的机会。
威胁减小,得到军功的机会也会减少。
因此颜静姝希望星繁这一次前往征伐,表现得出彩些,好让她能依照军功封他个将军。
这样一来,即便她将闻骁圈进后宫,军中也仍有能说上话的熟人。
星繁闻言虽然心有遗憾,但仍然扭捏着表示还是保护她的安全重要,宁可不当将军。
颜静姝抬手在他额上轻戳了一下,泄露了点隐秘:“往后我身边可没你的位置,保护我的不能是你,得另有其人。”
星繁愣愣捂着额头,没懂她的意思,左思右想自然想不明白,会有谁比自己更得闻骁信任,适合保护她么?
颜静姝还没完全安排妥当,不肯替他解惑,便瞧着少年苦恼的表情当乐子,等到了闻骁回来。
他似乎是清洗过自己才进宫来的,未束起的发上水汽未干,也换了身同上朝时不同的衣服。
星繁与其他宫人一道离开,颜静姝见他匆匆行来,出了不少汗,取出冰盒中另一碗银耳莲子羹推给他,道:“你不会将三个使者全杀了吧,熙儿头一次下战书,对方要是没收到就辜负他方才豪言了。”
“没有,还活着一个断胳膊的,不是致命伤,我放走了他,应当不至于死在路上。”闻骁没想过要隐瞒她,但思忖着只将结果说了出来:“那个羞辱你的人被我送去他的长生天永远当哑巴了。”
详情太残忍,不适合讲给颜静姝听。
他们离开的脚步被迫止于京城外,两个地位低些的蛮族尝试护着图鲁离开,可惜他们身处大周的地界上。
闻骁不准备直接杀人,他们就成为被猫戏弄的老鼠,突围了几次不但累得不行还陷入迷路的困境。
等他们毫无反抗的能力了,闻骁轻松将三人全部擒住,最后若不是顾虑要人给蛮族的王传信,根本不会留活口。
放走一那被砍断胳膊的,又痛快解决掉伤势更重的另一个蛮族,然后闻骁没有直接杀掉图鲁,而是让他保持清醒,目睹着自己被割掉舌头和上下唇。
直到他反复痛至昏迷后第三次,闻骁才在他喉咙补刀,了结掉他的性命。
在议政殿被压抑的愤怒爆发出来,他下手没太注意,飞溅出来的血液沾染上衣服。
不希望身带血腥味冲撞了心上人,闻骁特意回府清洗更衣,这才姗姗来迟。
颜静姝倒没怎么记恨图鲁的狂言,体温偏低的手攒住落在他肩前、还未干透的一缕长发,道:“也不完全是坏事,你看我父兄不是同意征伐了吗?”
她说起方才给星繁描绘的未来,虽然没说出那句保护者换人的话,但闻骁还是隐隐悟到她是想要自己把军中权力交接给星繁。
本就是当义子养的星繁,他没有排斥的想法,也不愿深想,点头略过这件事,便享受起与她亲昵相处的当下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