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煊看着李谊难过。
他排除万难来见李谊,就是担心他萎靡不振。
可真见李谊坦然平静的样子,荀煊放心的同时却也更心酸。
萎靡不振好歹有怨有恨,可坦然平静的背后,只有自苦自困。
李谊看着荀煊也是难过。
老师的发还是束得一丝不苟,可全花白了。
丝丝缕缕,让李谊具象地感知到,他离开的时间错过了什么。
卓肆看着都颔着目光不敢直视彼此的师徒俩,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但还是劝慰道:
“好歹现在清侯离得这么近,见面也容易许多了。”说着话锋一转,故作轻快道:“老师现在总能把盒子打开了吧。”
方才只顾着看老师,李谊此时才发现荀煊手边还有个木盒子。
“我一路上想看看是什么,老师都不让呢。”卓肆笑起来。
“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原本根本没想带的,就是他师母非要我提上……”荀煊咳嗽一声,嘴上说着不愿提,手却连忙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几个盘子,从果饯到酸酪,从荷花酥到宝锭糕,全都是李谊儿时最爱吃的。
“我给她说辋川的瓜果比盛安新鲜多了,你师母非说你就爱吃她做的,大晚上非要叮叮当当做……”
卓肆看着这言不由衷的小老头笑,没拆穿他早上出门前一样样打开盒子查看,生怕少了哪样李谊爱吃的。
李谊的口味早就变了,可看着满当当的食盒,却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了真心想要吃什么东西的念头。
“真好吃。”李谊手捧着咬下一口,眼睛弯弯,“还是师母做的最香了。”
“你师母也一直盼着能见你一面。”荀煊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谊本来要高出老师许多,可坐在荀煊下手低脚的小板凳上,不过到荀煊胸口的高度,此时抬头望着老师,眼睛晶亮晶亮,真如孩童般乖巧。
“老师和师母的心,阿姐和姐夫的心,李谊都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当初便是客死他乡的荒漠,李谊也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
“只是……”李谊低下头,“老师多年来苦心栽培、倾囊相授,学生不成器,终无践之于国、用之于民的机会,实在是愧对恩师。”
“清侯。”荀烜喝了一口茶,“没有剑南的蒙顶石花,没有邢窑的类冰白瓷,没有蕲州的兰溪石下水,便是用泉水粗茶,你做茶还是这个味道。”
岑恕怔然抬头,眼前如师如父的老人,眼白已有浑色,可同仁至明之处,观眼见心。
“曾经我与人说过,我最骄傲的学生,是为万民所封的碧琳侯。
现在我最骄傲的学生,他屡经锉磨,仍外不负良知,内不欺本心,无论于何处,都能以身为炬,星点为萤。
他是一位很优秀的教书先生。”
“老师……”岑恕抬起头看着荀烜,声音已有些哑了,面对如此厚重的情谊,再多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膝上本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缓缓松开了。
“剩下的,就交给老师吧。”荀煊本慈爱的眼神越来越远,沉暗如光下影。
岑恕闻言莫名心中一紧,“老师您所言是何事?”就连卓肆也正色看向荀煊。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手头的杂事罢了。”荀烜的目光又缓和了,捋了捋胡子,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年八十有二了,再做更多的事已力不从心。
近日我常觉故园念切,梦寐神驰,我想做完这些琐事,便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岑恕本想挽留,但又想如今朝堂正是风云四起的时候,趁现在还未深涉其中尚且能脱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论在何处,学生万望老师希自珍重。”
荀烜点点头,忽又一笑道:“我临来时,你师母千叮万嘱让我问问你,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有,趁她还在京中,好帮你张罗。”
卓肆闻言,也是来了精神,“这也是谧儿心头的大事,每每参加宴会,便紧着席间适龄的姑娘瞧。”
“师母和阿姐记挂了,只是李谊……还未有成家之念。”
“你二十都已满三,你兄长如你这般年纪时,都早已成家立府,只你至今孤零零的。”
其他皇子的大婚,都是在不到二十岁时便由皇上亲点,唯独李谊都要满二十四岁,皇上也没有丝毫要给他赐婚的意思。
这其中的缘由倒也不难理解,皇上绝不会给李谊点一门好亲事,助长他的羽翼。可若是他随便给李谊点一门,只怕世人更为李谊鸣冤,瞧出堂堂九五至尊,居然忌惮亲子至此。
而如李谊这般徒留一身美名,却没有未来的人,京中怎会有名门望族愿意与他结下姻亲。
因此种种因素加之,就成了一大奇事。
人人都赞碧琳侯,却无人愿意走近他,立于他身旁。
“虽然陛下还无为你指婚之意,但为师请辞时,为你讨一门婚事的脸面也还是有的。”
婚事……
念及这个词的那一刻,李谊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他五感尽失、溺于魇境时,拉他回到人世的那一缕香气。
湿衣上皂角的香气。
可李谊还是摇了摇头,“老师厚爱之心,学生感怀在心。只是学生自知,我一非良人,二非长寿之人,放眼天下,胜李谊千百倍的男儿大有人在,何苦连累旁人,堕我深渊。”
说不自苦,到底是连一份寻常爱意都受不起。
荀烜心中百转千意,想要劝他时,才觉他这番话听来残忍,可现实不正是如此?
“若你有一日回心转意,就告诉为师,便是为师告老离朝,也用这张老脸给你求亲去。”
“一定。”李谊不忍拂了老师好意,笑着行坐礼,“多谢老师。”
转眼间日色渐西,荀煊和卓肆该走了。
将老师安顿在车上后,卓肆把车上几个大包裹都搬下来,一一给李谊交待。
“谧儿知你这些年在外,早已不讲究用度,给你带的东西都不名贵,但都是她千思万虑想着你能用到的。
还有这包衣服,你当心点穿,都是谧儿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卓肆一个包裹一个包裹给李谊讲解,李谊摸着姐姐亲手做的衣服,轻声问道:
“阿姐她,还好吗?”
“当然好。”卓肆抬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低下头继续翻翻找找,“我就是一个武夫,原是配不上谧儿的。
但只要我在一天,就必得护着我们谧儿乐乐呵呵一天。”
说着,卓肆忍不住拍了李谊几下:“现在谧儿最愁的就是你!把你自个照顾好吧碧琳大神仙!少让谧儿操点心!”
“是,我一定。”李谊抱着衣服笑着点头,“姐夫回去好好宽慰阿姐,我一切都好,请阿姐放心。”
“这还差不多。”卓肆笑了,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抛给李谊,“你小子到底什么命,这是我们小瑰伊亲手给你做的。”
说着卓肆就后槽牙疼,嚷嚷起来:“我们小瑰伊都没给她阿耶做一个,倒是先便宜你了!”
李谊接过一看,是个穿着衣服的小人偶,针脚很粗糙,但模样煞是可爱。
李谊惊喜极了,捧在手中爱不释手。“瑰伊,如今多大了?”
麒城郡主卓石灵,昭元公主和孑城侯之女,小字瑰伊。
瑰伊,谊归。
“七岁啦,正是淘气的年纪。”说着淘气,可卓肆的嘴角却再压不下来。
“天天念叨着要来寻她小舅父,这孩子,见都没见过你,就硬要和你亲。”
外甥肖舅这个词,卓肆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李谊把人偶收尽怀里,眼中的光因真挚而沉甸甸的。
“姐夫,这些年真的多谢你。”
看到李谊眼中的光,卓肆喉中一酸,连忙拍了他一下,“少来吧你,真走了,下次带着瑰伊来看你。”
李谊看着卓肆上马,忙到车边再次同老师告别。
车临行前,荀煊掀开车帘道:“我来还有一事问你,须弥此人,你可相熟?”
李谊没想到荀烜提及须弥,仍诚实点头道,“有过几面之交,勉强算得相熟。”
荀烜摇了摇头,正色道:“清侯,离她远一点。须弥,绝非可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