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双 第15章 盲婚哑嫁14

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好一阵子，胡妈妈与乳母一左一右地牵着柳沅沅到柳太太面前。

地上摆着绣有金线花样的蒲团，柳沅沅除了毛绒绒的斗篷跪在那上头，浑似个圆滚绣球停在填毛软垫上的喜庆。

乳母早教她背熟了一套吉祥话，她便乖乖地磕个头，将那话慢吞吞说给上首的祖母听。

柳太太待唯一的孙辈总是多几分慈爱，吩咐乳母扶沅沅起身，把包了铜板的红纸包放在她手心；另给了个猫儿图样的荷包，装着打成花朵动物等花俏式样的小银锭，沉甸甸地坠手。

沅沅对那些个精巧玩意儿爱不释手，定要亲自保管不说，还一改往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毛病，难得仰着一张白嫩脸蛋对柳太太说了长句。

“谢谢祖祖，沅沅心中好欢喜。”

“沅娘既然欢喜，祖祖就也好欢喜。”柳太太面上带笑，搂着沅沅哄她道，“这荷包装不得许多，花样也不齐全，待祖祖再命人打些新奇有趣儿的给你收匣子里留着看。”

祖孙二人略亲香片刻，柳沅沅便从柳太太怀中脱出，去给柳寻真拜礼。

只见她神情怯怯、讲话也略有磕绊，岳珂就猜测她这是有些惧怕姑母眉目疏冷的缘故。柳寻真亦不甚在意这个侄女的感受，只按旧俗从袖袋中抽出个寻常红封递给沅沅算完，并无旁的赠她。

还是岳珂紧接着补给小姑娘一袋金银打的大尾巴文鱼，工匠的手艺十分精湛，雕刻出的鱼儿栩栩如生，勉强哄人露个笑脸，赶在散了前混个皆大欢喜。

夜深了，柳府老弱病残占了个全，此时也不强求守岁，柳太太一味催着众人各自燕歇，不要硬熬得没精神。

柳寻真才不跟她客气，张嘴便道：“我回了，太太请便。”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拉着岳珂往门外走。

“回去歇着吧，明日不急来请安。”柳太太懒得搭理亲女，反嘱咐岳珂说，“咱们家零星几个人，也没那么大的规矩，睡好了午间来一起用餐饭即可。”

岳珂笑应了，见柳太太已颇有些疲态，比划着请她也早些安置。

“去罢。”柳太太没说其他，只摆摆手令胡妈妈送她二人至月亮门、再三照管燕娘提好了风灯，方才回转。

那边厢，胡妈妈送竹雪堂的主仆三个到月亮门处，看在大年夜份儿上装的老眼昏花，仿佛没瞧见守门的小丫头子正偷吃烤红薯。她实在老迈，哪怕努力站直了也佝偻得像块不够均匀标致的红薯。

“小姐这披风单薄了些，可不要在外面久留。”她絮絮叨叨给柳寻真说道，“您自己的身子骨，自己要当心，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任是旁的什么都及不上。”

又耳提面命地教燕娘精心些，不要似呆头鹅一般云云。

她也不敢说再多，恐怕耽搁久了反冻着柳寻真，于是催着几人快走，直盯着她们到看不见那一豆灯火，踽踽地回转了。

柳寻真与岳珂行至半途，感觉有细细的凉意落到脸上，就知下了雪。

“今年雪下得频繁。”柳寻真自皮毛手笼里抽出一只手，试着去接那零星的细小雪片，“我幼时，父亲曾送大哥一只名贵细犬，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不见。”

她忽而想起什么，笑了下。

“我那时才学了高骈1的诗，要死要活地将那犬硬抢过来，给起了个名儿叫六出白。我大哥为这事气得在地上打滚，说没了猎犬，就让我当狗跟他一起去冬猎。”

燕娘噗地喷笑出声，惊飞了附近树上栖息的鸟；岳珂憋了一会儿，没憋得住，也无声地跟着笑。

她把柳寻真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尽力不去好奇她最后有没有真的去做柳家大哥的狗——大抵是不会的，岳珂想。

至多打一架，闹得鸡飞狗跳到头。

柳寻真也没了下文，好像当真是兴之所至，随口讲一个童稚时的有趣往事。她牵着岳珂慢慢地往前走，只有燕娘还咯咯地笑，笑得后半程手里风灯一直跟着抖。

到竹雪堂门前，燕娘甩着铜钥去开门，她家姑娘才有意无意感叹一句。

“不知沅娘样貌随了谁，今日听她一二言行，仿佛像嫂嫂多些。”

不大有柳家人的飒爽。

燕娘根本没听见这句，叽叽喳喳地跑去拿了火折子，一路走，一路把竹雪堂都点亮了，火光透过窗纸映在院中竹枝上。岳珂倒是听见了，也上了心，却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

她像是对柳沅沅的性情不很满意，但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索性假作不知，进得门去换了居家衣裳，坐在桌边玩柳寻真的手指。

柳寻真双手生得漂亮，指头细白、骨肉匀停，唯指尖稍有薄茧，略失柔腻。从前总以为是打算盘多了留的痕迹，至她吩咐燕娘抱来瑶琴，岳珂才知那薄茧泰半是日夜不辍揉捻丝弦的证据。

这人抱了琴在膝上，笑曰： “我虽琴艺平平，也还有一曲想给珂娘你听。”

燕娘挤眉弄眼地推岳珂坐到她家姑娘对面去，自己也端了个小杌子在一边听，还跟岳珂比划着夸姑娘从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琴艺平平不过谦辞而已。

“愿与一闻。”燕娘念出岳珂写在册子上的语句。

这却不是敷衍。岳珂自己虽不大会抚琴作画一类，但她师父生前钻研医术之余也颇好风雅，她跟着熏陶久了，于品鉴一道上倒还擅长，偶然还有犀利之语。

柳寻真听罢，将指尖落在弦上抚了一抚，缓缓弹奏起来。

弦动宫商，初时宁静，渐渐轻快，如春日万物生发，花团锦簇；及至顶峰，琴音一转灵越为激昂，胸有青云志，万夫莫敢当！岳珂心弦亦如琴弦被扣住，随弦音向上攀升，却又不敌天命山崩海啸，骤然跌落！

往昔如落花流水昨日春，弦颤若寒蝉悲切。吟猱不停，恍惚间却已渐趋奄奄，只等一时三刻过后，再无生机！

岳珂不觉俯身倾耳，却不知自己眼睫微动，倏然掉下颗泪来。

柳寻真却听见了，那泪自红尘嘈杂中掠过，“啪嗒”落到瑶琴漆面，恰如坠落她心湖涟漪。

她心中翻滚的情绪霎时安定，借这念头通达瞬间，指尖挑出铮然一声——

此声一出天下白。

琴音骤急而复缓，万里云开则月明。花前月下，恩爱缠绵，两心相知莫不如此。

一曲终了。

柳寻真以手覆弦止住余音，开口嗓音低哑。

“……余心如是。余妻知耶？”

她于是如愿被岳珂捉住了手，放在唇边一吻。岳珂的唇瓣发着抖，手也发着抖，握她的力道失了平日分寸。

还待说些温存话语，却听燕娘忽然疑惑问：“这就完了？姑娘，话本子里都给心上人弹一夜的。”再来点呀。

满室旖旎顿时灰飞烟灭。

“弹一夜？手都弹断！”柳寻真笑骂一句，指着门口喝她道：“姑娘的命不是命？去！”

燕娘便耸眉搭眼地去了。临了看她们一眼，颇狗腿地帮忙把门关关好。

柳寻真给她哽得喘不过气，这还叫她怎么花前月下？气氛急转直下，心中装了多少情话也都说不出了。

憋了半晌，终于恨恨说： “小混蛋，扣她的糕！”

就听岳珂在旁轻轻呵声，想是笑了。柳寻真一顿，也半无奈、半丧气地扯扯唇角；又半刻缓缓神，方才开口。

“我之一生，就如半阙残曲，戛然而止，惹来众人惋惜。至有你相逢，残曲再续，方得圆满，可以忘却往昔忧愁，枯木逢春……珂娘，从前我说得不好。我与你一处，心里才觉得欢喜。”

柳寻真想与岳珂同出同进、同床共枕，这世间旁的拜了天地高堂的夫妻需做什么，她们便也要做什么；她的名儿就在柳家的族谱上、写在柳寻真的名旁边，倘那日死了也是挨着埋2。

她心里盘算得许多回，嘴上只道： “我心里好欢喜。”

岳珂瘪着嘴笑话她，自己的眼泪又被惹出来。

她握着柳寻真的手往下挪，挪到她心口，隔着衣襟上绣的兰草感受遽然鼓动的心跳。血脉欢快地在体内流淌，代岳珂去欢呼雀跃地把话说给柳寻真知道。

……我也好欢喜。她在心里说，我也好欢喜。

1：高骈那句诗是《对雪》中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后面还有一句“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2：“与她同进同出……倘那日死了也是挨着埋”，是第四章寻真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那一段

今天上午有事没能按时更新，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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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盲婚哑嫁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