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孟春之际,润和大营中一片整装备战的繁忙。
原来冬季过后草原的泼岩麻部几次大规模地袭扰边境,梁州守军数次出战虽然打退了敌军但损失了不少粮草和百姓。每出战一次,梁州都会上报许多损失呈请朝廷拨款拨物,朝中官员总觉得他们虚报谎报,要么不给要么短斤缺两的给。梁州守军收不到军饷物资就不出兵,不出兵蛮夷扰边州府就只好上报朝廷请朝廷做主。朝廷下旨申斥梁州守军,梁州守军就说他们没有军饷老弱病残不堪一战,请朝廷拨款拨物……就这样来来去去,景帝终于不胜其烦,决定从帝都直发雄师前往草原平乱。
原本以为朝中会就领兵人选开始新一轮的争议,没想到景帝对此早有决断,驳回了莉贵妃的母家盛家大郎请愿领兵的折子,直接指派了在帝都修养未久的雍长龄。于是润和大营上下便开始准备行装。
雍大将军大踏步走进中军帐,等候多时的亲兵忙上前给他脱盔甲,他一边舒展手臂方便几人动作,一边问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行礼的白阳来:“准备的怎么样了?”
白阳来回话:“刚刚核对过清单,咱们这边一应准备都齐全了。一些辎重粮草在今早您进宫后便已先行启程,只等户部将随军物资备齐送来咱们验过便能开拔了。”
雍大将军转入内室更衣,白阳来将手中账册交给自己的亲兵,跟了进去。
雍大将军随手抄起衣架上搭着的一件外袍穿上,白阳来眼疾手快接住了掉下来的腰带,捧在手中说:“我军先锋已于昨夜出发,行进中的消息刚刚传回:一切顺利。”
雍长龄“嗯”了一声没有多问,转而与白阳来叙起私话说:“那位本以为将金吾卫大将军换成邢彪就能高枕无忧了,没想到吧?里头不动外头动。这仗还有得打。”雍大将军从白阳来手中拿过腰带来扎好,突然冲他眨眨眼笑着小声说:“不过也好,不打仗,咱们的军功怎么来?”
白阳来也笑了笑,但随即他又想起了雍大将军曾与他说过的话,不禁有些担忧道:“可若是按当年雍娘子的分析,即使咱们打了胜仗,也未必能挣来想要的东西。”
雍大将军抚着衣襟说:“是啊,今非昔比。我如今这个位置要再往上走,就算圣人同意朝中那些人也断不会允许。我已然位高权重,在军中资历和声望也都不错,若是一朝败北,说不定倒是满朝的人都愿意同情我为我求情将我从轻发落;可若是再立新功军……”雍大将军声息一口气长叹而出:“那可就不好说了。”
白阳来长眉微颦,雍大将军担心的问题是他无法解决的,他只能捧着一颗心赤诚地说:“大将军放心,不论到什么时候末将都愿为您效死。我虽没有大本事,但愿以我之命保您……”
雍大将军迅速打断他:“住口!胡说什么!童言无忌,快呸呸呸!”白阳来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原本只有担心,此刻还染上了懵懂,他在雍大将军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心里想什么面上一看便知,看得雍大将军又好笑又好气,瞪他:“没听见吗?快呸!”
白阳来只好:“呸呸呸。”
雍长龄:“说你童言无忌。”
白阳来:“我童言无忌。”
雍长龄:“你刚才说的都不算数。”
白阳来:“我刚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雍长龄:“嘿你小子!”
雍大将军知他为自己担心怎会不倍感欣慰,但有些话现在还不好跟他说,所以只能安慰他道:“别担心,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动我的,刚才不是说了吗,仗还有得打,我还有用。”雍长龄坐在摆满了文书的长案之后说:“与其待在天子脚下日日逢迎,与那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勾心斗角,还是走得远一些为国征战的好。”说到这儿,雍长龄不禁又笑了起来,说:“这一次就很好。”他喜欢草原。
白阳来见他准备看文书就想退下,还没走开便又被叫住问道:“你家里的事准备的怎么样?”
白阳来于是回到长案边上向雍长龄汇报家事说:“燕墨闻大人已经回信了,说多谢大将军,能在您麾下受教不但是燕溟的大幸事,也燕家的幸事。他给您的信我放在这一摞了。”他指了指雍大将军面前的一摞文书,接着说:“燕溟的入营手续也已齐备,他身带五品承恩校尉衔,做个军师正使得。”
说到这儿,雍大将军就要借机好好教育这个傻孩子了。
他坐在长案后的黄花梨木雕麒麟纹扶手椅上,指点着站在他身旁的白阳来:“你看看,嗯?什么是世家子弟,你现在知道了?先是担心他现在又担心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事儿怎么不知道担心担心?”雍长龄道:“就比如这位燕溟,燕家的大郎君,小羊,我知道你与他是交心的兄弟,兄弟之情理当珍惜,可是你与他之间的天壤之别你也要清楚。”
白阳来清楚,他迎着雍大将军关切的目光说:“大将军放心,我清楚。”
雍长龄五指张开就是一挥:“你不清楚。我不是说你不如他,我是说你要清楚你们之间差的不是你与他的头脑和才干,而是燕家几代的经营与积淀。那才是连我都比不了的。”
雍长龄语重心长地说:“你可知燕溟身上的这个五品承恩校尉是怎么来的?那是先皇他老人家看在燕溟的祖父、燕长风老将军的面上赏赐的。五品呐,他父亲燕墨闻在他这个年岁都没有这么高的品级,他可是从出生起就开始领朝廷俸禄了。你还用你那拼命挣来的军功去换什么狱守之位?!”白阳来正认真听着,听到这里简直无奈极了,都这么久了,这件事还不能过去吗?
不能!雍大将军至今想来还是很生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珍惜自己的军功!要不是我当初拦下了你的请调,如今人家一来便是五品,你还是个小校,你要如何自处?”
白阳来说:“大将军,我知道您疼惜我,可我本就是个天生地养的野孩子,自然不能跟燕府的小公子相比……”
雍大将军大怒:“胡说什么!谁说你是野孩子?你有什么不能比?”
雍长龄恨不能提着他耳朵把话刻在他心里:“他出身高贵可你本领高强,怎么不能比?天生地养就是野孩子?身为人身谁不是天生地养的?知道我疼惜你你怎么还好好看重自己?嗯?”
说到这里,必须旧事重提:“那些你拼了命才得来的军功,不该拿来换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吗?你在战场上拼命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
白阳来不敢说他是为了不辜负雍大将军的赏识和厚望以及燕家的提携教导与救命之恩,不过雍长龄也猜到了。
于是他更生气了。
雍长龄厉声道:“白泽,你给我记着,你在战场上拼命,是为了让自己、让你的亲人、家人和全天下手无寸铁的百姓都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明白吗?你的军功,就是要用来换官、换权、换富贵的,知道吗!当初若是真的任由你胡乱将那些得来不易的军功都兑出去,如今,你就只配给五品承恩校尉牵马!白阳来,我赏识你不是为了这个的,你若当真如此那就是对我莫大的辜负,懂吗!”气死老子了!这一次必须给我长个好记性。
白阳来重重跪下,向雍大将军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视军功为儿戏,我有负您的期待。”
雍长龄冷笑一声,继续给他长记性:“你还辜负了战场上与你一同拼杀却不如你这般幸运的同袍。他们与你一同上战场却没能跟你一起回来,你的军功里也有他们的命!”
这一句话,压得白阳来一叩到地再也起不来,眼中滚出炽热的泪来,一滴一滴润湿了那张木红地锦纹栽绒地毯。
雍长龄看着他微微抽动的脊背丝毫不为所动,话语如寒风般冷酷:“你拥有他们没有的幸运,却不知珍惜地挥霍你们一同用命换来的军功,就为了给你从小伺候到大的贵人郎君送口热汤饭!白阳来啊,狱守啊,哼!亏你想得出来。”“啪”的一掌拍在案上,从声音和动作中都感觉得出雍大将军想骂他很久了,再不一吐为快这件事简直要在雍长龄心中郁积成结了。
雍长龄看着他单薄有力的肩背利落地收束在窄劲有力的细腰中,十分可惜地说:“直到现在,你恐怕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了那里吧。”
白阳来稍抬起头又立刻磕了下去,恳切道:“求大将军教我!”
雍大将军叹了口气轻轻颔首:“我自然要教你,当年康儿……”就是因为我有负人父之责才……
当年初为人父的雍长龄还不会养育孩子,直到妻子去世之后他才发现比起高官厚禄阖家幸福对他来说更重要。他自知有错愧悔不已,想要亡羊补牢却深感为时已晚,于是便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女儿。他发现女儿聪慧敏锐远胜于他,凡是都很有自己的主意,深觉自己愧对妻女的雍长龄因此对她事事纵容,唯恐她不顺心,就连雍府上下的一应事务也任由雍平康决断。到后来,雍平康认为自己必须一死才能为父亲和润和大营挣来一息自由契机的时候,雍长龄才惊觉自己又犯了错,然而此时再拦又哪里还拦得住……此事无论何时说起都令他无限忏悔唏嘘。
“但你不一样。”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的雍大将军三根手指并拢轻拍桌面,借机收拾情绪,继续教训道:“你还来得及。”说到这儿,没有成功育儿经验的雍大将军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只小羊虽然年纪轻,但上了战场从来都只有他占敌人的便宜,连胜战绩可查,也是极有心思主见之人,不过他对自己从来都是一片赤诚,自己这一次应该能把握好分寸管教得住……吧。咳,总之雍长龄正色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可不许学了你姐姐的一意孤行!不要因为一件事情自己做起来轻易就不去在意它。那些你觉得很简单的事情对旁人来说可能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事情本身是极有价值的。你可能不在意,但不要去低估它,更不能对之不屑。天赋虽然并非十分稀有但为人妒忌却是必然的,妒忌你的人会对你做什么你根本想象不到。”天赋如何不十分稀有呢?只不过雍长龄见过的天赋之人太多罢了。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羊儿,你虽不知父母来处,但你天生不凡,你非但不能轻贱自己,还要像保护我、保护那个燕溟那样,更好地保护你自己知道吗?”
白阳来看着他慈爱的眼中满是担忧,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脆弱:“大将军,我知您一心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您的话,我不是太懂。我从小……我不知来处,也不知归路,我于这天地之间……我不知道我算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遭是要干什么。”白阳来声音颤抖伏地再拜说:“还请大将军教我!”
雍长龄温暖有力的大掌将他扶起,声音沉厚语气轻柔的对他说:“我在这污浊凡世中只见过两块浑然天成的美玉,一块是我的亲生女儿,另一块”他用欣赏寄望的眼神看着白阳来:“就是你。”他说:“来人间看一看不用为什么,你好好活着就够了。”
白阳来的眼中还是充满迷茫,他甚至瘪了瘪嘴,罕见地露出了一点可怜的神色。
雍大将军说:“别人不懂是他脑子不行,你不懂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地想过。你心里有燕家那对父子、有我,可能还有这大营中与你生死相托的同袍,可是你自己呢?这天地间有你,可你自己的心里,有你自己吗?”
白阳来不自觉地滚下泪来,他不想哭的但不知为何此刻的泪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雍长龄叹息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你记仇,更记恩。可你心里若是连自己都没有,又将旁人寄于何地呢?”他说:“见众生见天地之前,你要先见自己啊。”
白阳来泪眼微红看着雍长龄,雍长龄的双眼也渐渐地红了,他说:“小羊,不要像我一样,失去了才来后悔。”他慈爱地笑了:“这一点康儿比我好,她说她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而我从来不曾阻拦她。她说,我是个好父亲,谢谢我肯成全她。”
白阳来掏出帕子递给雍长龄说:“大将军,都是我不好,又勾起了您的伤心事。”
雍长龄接过帕子擦着泪说:“不关你的事。自她去后我哪有一日不伤心。”他叹了一声道:“我有时候想,她们母女早早离开这人世也挺好,能少受些苦。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日日思念,日日伤心,或许就是我欠她们的。”
白阳来想说些什么却被雍大将军拦住:“行了,你就别想着劝我了。自己的事多想想,早日想清楚了是正经。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知道吗?”
雍长龄看着白阳来离去的背影,苦涩地笑了。其实他方才想说的是:“我有的只是回忆了,而你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