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了一下办公的地方,第一天就结束了。陈米和庆晨坐着马骋燃的车回到酒店,一路上我都趴在车窗上找着刚刚出现的那抹绿色——一片废墟,世界恢复成了黑白相间的模样。
驶离了那段路,我垂着脑袋坐在位置上,马骋燃像想起什么似的,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向陈米,说道:“陈米记者,你刚刚是不是问了这辆车是怎么来的?”
陈米关掉手机的亮光,有些惊喜地看着马骋燃:“你还记得?对呀,在第一个检查闸口之前我问的。”
马骋燃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我说怎么心里总有一个大石头,我之前一直都是住在这边的中国驻I国的记者,这辆车是我很早之前在I国买的。那时候I国的汽车产业还挺好的,后来战争爆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马骋燃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我因为失去颜色而失落的心瞬间就被吊了起来:不止是我,庆晨也很惊讶:“你一直都住在这?”
“嗯。”马骋燃又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两个女孩,准确来说是三个,“你们一直没看出来吗?我都晒得这么黑了。”
庆晨反应了一会,扯着嗓子说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马骋燃那两排牙齿在黝黑的皮肤上又抢夺着两人的视线:“当然有啊,I国的阳光可比国内的毒多了,我来这边不仅晒黑了,还晒老了好几岁。”
庆晨惊讶地问道:“我们不会——同龄吧?”
马骋燃那两排牙齿咧得更开心了,笑意随着声音跑出来:“我不知道两位的年纪,但我是96年的。”
一直不说话的陈米听到这个真的坐不住了,跪在汽车座椅上,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表情,准确地说应该是惊吓:“你是96年的?!”
马骋燃特地转回头,看着震惊的陈米:“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陈米点点头。
庆晨看着马骋燃有些伤心的眼角,以及陈米夸张地讶异表情,她出声打着圆场:“我还以为是比我们小很多的男生呢,没想到是96年的。我是95年的。”
马骋燃点点头:“嗯,之前看你资料的时候已经知道了,95年的。”
庆晨没再继续说着话,空气中的尴尬隔开言语,车里的人相顾无言。
我倒是没想到,陈米反应的反差会这么大:仔细想想,在这个车上我和庆晨最不敢相信的时刻里,只有陈米沉默的像个先知者一样,仿佛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且已经预设好了一切的发生了。
我走到她面前,第一次探头盯着她,看着她神情里的所有细节:健康的小麦肤色、如同山峰起伏一样的眉骨、左右飘忽的眼睛、不算高的鼻梁和偏大的鼻头、短短的人中以及涂了点口红的嘴唇……
我的眼睛被不断左右晃动的她的眼睛吸引,看起来像是在躲闪些什么,我随着她的视线左右晃动脑袋,不是旁边坐着的庆晨,也不是面前驾驶室上的马骋燃……那是——
我?
车子巧合地在这个时刻停在住处,马骋燃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我们回到了。”
“好。”陈米快步逃离我的面前,腿还跨了一个刚好的弧度,躲过我弯腰的弧度。
此刻的我更加确定陈米她就是能看到我,而且是非常清晰的、非常具象的看见我透明的身体。
我趴在车上,探头看着她假装自然地坐着一切自然的举动:拿行李箱的时候轮子磕巴在后备箱的时候,眼神刚好对上我的,慌张地逃离;马骋燃问她问题的时候,她走神的双眼刚好对上我的,忙乱地跑进楼梯间;和庆晨一起走上楼的时候,在转角的地方试探性地往外一看,刚好看到我正盯着她,着急地用眼睛四处乱躲……
我无比确定,陈米一定是能看见我的。
可是她,为什么能看到我?
为了求证这个问题,我等了一整天,终于在庆晨走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找到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从她的背后飘过,坐在陈米的身边,开口问道:“陈米?”
她低着头的姿势并没有变动。
我不信邪,又叫了一遍:“陈米?”
她低着头玩手机的姿势还是没有变动,甚至我能看见她因为刷到了搞笑的内容而高高翘起的嘴角。
我飘到她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晃,她还是没有抬起头。
为什么?为什么?
我焦急地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只能在她耳边大喊大叫、在她左右耳处轮番攻击,她甚至连不适的皱皱眉头和微微摆摆头都没有出现,平静地像是失去了感官的人类。
可是她明明还能听见手机发出的声音,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
她明明是能看见我的,为什么我不停在她面前晃,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下午的对视,如果她不是在躲我——这么想着,恐怖升起的寒毛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啊,这异国他乡的夜晚,还只有我和她在的空荡房间,还存在第三个人?
我不敢扭头看背后,头一点、一点地转向身后:空空荡荡。
完了,我跑向那张大床,挤进被子和床垫的缝隙里,用重物彻底包裹住自己,让四周不可能出现挨着自己的非自然生物。
闭上眼睛祈祷睡着,这样就什么牛鬼蛇神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就当作不存在,嗯嗯,对,不存在。
半夜不知道几点,电话铃声把夜空都劈出了一道铃,马骋燃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急切地传来:“下来,出事了。”
陈米和庆晨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跑下楼,戴着黑色的PRESS马甲随着马骋燃的越野车一起隐藏在黑夜中:“这次是L国的突然袭击,打的是位于交通枢纽的大桥,刚刚接到的消息是有几个清晨赶路去集市摆摊的妇女被炸的尸体都不剩了,具体伤亡人数要到现场才能确认。”
庆晨专业地调节着身上背着的摄影设备,附和着马骋燃的这句话。
车很快就开到了这次袭击的地点,火焰点亮了紫色的空气,黑暗平静的溪流被残渣物阻挡了去路,血腥味代替火药率先飘进庆晨的鼻腔里,各国记者紧张地布置起简陋的拍摄现场,打下的光让他们看清了不远处孤零零剩下的血色草鞋——在将明的环境里空洞地张着嘴巴,庆晨的眼睛来不及从草鞋上移开,就被马骋燃拉去道路的一边架起拍摄工具、连线总台、准备好耳机等传声工具、就要开始准备拍摄了。
这除了是残忍疼痛的战争现场,还是珍贵鲜活的第一现场,记者的使命,是把还在冒烟的真实讲给大众听,记录不易被记住的真相。
总台发来信号时,庆晨的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眼前是迷雾中拼命探出头的旭日,她的眼泪在冰冷的摄影机后滚烫的落了下来,一切画面又重新色彩鲜明的飘活起来。
马骋燃播报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导到电视台里,现场黑灰的色调透过天空中早就待命好的卫星,传到了万里之外的祖国里。
一切都是这么温暖。
直播在马骋燃最后一次介绍自己的名字后切断,庆晨关掉录像的摄影机,收到马骋燃可以离开的指令之后,举起手上的单反,远远地拍了一张草鞋的照片。
棕色的乡土味道,本该是平和的生活,却被大滩大滩的血红色打断,孤零零地躺在黑色组成的炮弹废墟里,藏在炮火包围的灰色空气里,虚无地等待自己最终被埋入土地的归宿。
这是不是也算另一种回归。
庆晨收好照片,装好架起的一切设备,和马骋燃一起走回停车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