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陈米坐在教堂里空出的座位上,率先开口问道:“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我听说I国人的名字都是有含义的,你的名字泰安,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
“特殊——算不上。”泰安轻轻拉开陈米对面的椅子,缓缓地坐在上面,摆摆手说道,“我这个名字在I国很普遍,泰安,意思是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陈米点点头,“真好的名字。”
“嗯?”泰安疑惑。
“你现在就在用你的眼睛记录这个世界,并运用毕生积累的知识将你眼睛里看见的情景真实地告诉给全世界。”陈米真诚地笑了,掏出笔记下泰安名字的含义。
“原来,这是记者啊。”泰安看向不远处伫立的神像,泛着金光,伟大肃穆,“我想当记者,只是想努力传播一点I国的声音。”
“虽然我的国家,在国际上不配拥有自己的声音。”
陈米下意识地想打断泰安的话,但是身为记录者的责任感让她在话说出口的最后一刻停下了。她静静地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脸上,一半的阳光落下,一半的阴影遮盖,他的脸,明暗分明。
“那你觉得记者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沉默的空气里,陈米问出提前写好的访谈问题。
“意味着,未来的希望。”泰安将视线收回,低头看着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黑漆漆的,“即便I国在战争里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我知道现在国际上我们说什么都没人听,即便我们国家已经血流成河、一片废墟,但是我依然坚信,未来的希望一定会到来。”
“神会保佑我们,福佑之地,一定会满地福泽。”
“在你的希望里,I国会变成什么样?”陈米顺着泰安的话继续问道。
“和平。”泰安抬起眼,看向陈米,“和平。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路边随处可见的血肉尸体。和平。”
对视的瞬间,陈米的眼泪砸向黑漆漆的桌子上,那小小的一滴水倒映出来的是散发着光芒的神像与窗外平静的蓝天。
“和平,一定会来的。”陈米擦了擦脸颊。
“会的。”泰安的眼睛里又是一如既往的破碎与坚定,“我会用我的眼睛和我的声音迎接和平。”
“那在你的记者生涯里,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陈米继续采访的流程。
“还有蛮多的。”泰安撑着脸思考了一下,“其实近段时间有位中国记者死亡的消息就让我印象深刻,那场事故我也参与报道了。”
“嗯?”陈米不自觉地发出声音,问道。
泰安像是被吓到一般捂住嘴巴,却还是摇摇头,继续讲下去。
“其实那天所有的袭击都已经结束了,记者们正常的在区域里拍摄和报道,但是因为那片区域里还有没有拆除干净的炸弹,有一个调皮好奇的孩子穿过人群和警戒线跑了进去,那位记者看见了,背着摄像机在警戒线外拍摄的她找到警戒线与建筑之间的缝隙,招呼着孩子出来。”
“只是炸弹的倒计时怎么会等人,那位记者大概是听见倒计时结束的提示音,才跑出去护住孩子。”
“过程太短,眼睛都来不及捕捉画面,意外就发生了。”
泰安深深的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现状,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和意外哪个先来。”
刚刚的一切叙事打乱了陈米所有的泰然自若,她慌乱地翻动桌面上的笔记本,反复地看着那几条记下的早就安排好的采访问题,那里面没有一句能接上刚刚泰安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她本来就不是照本宣科的记者。
陈米让空气寂静了好久,终于能冷静的大脑想出了一个问题,她不加修饰地就让嘴巴说出:“你怎么会提起那位中国记者的死亡?”
这个问题好像也让泰安变得无措,那双压抑的眼睛变得四处乱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马记者让我忍住不要跟你讲当时的情况,我没忍住,还是说了。”
“我知道,陈米记者你肯定认识那位中国记者,但是她的死亡实在太令我震撼。我本以为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国度……”
陈米听到这,紧紧地攥住泰安在桌面上握成拳头的双手,用力地摇摇头:“泰安,请你相信,生命永远是不会被放弃的,和平与希望是永远不会被放弃的。”
“我们会听见你们的声音,只要你们不放弃,世界就会听见你们的声音。”
泰安看着陈米,点点头。
厚重的玻璃外,游行的声音隐隐约约又能传进他们的耳朵里了。
“那你们对于UST是什么想法呢?”陈米继续问到。
泰安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作为政府,UST必然是颗毒瘤,对于想要和平的我们来说,UST想要通过战争来解决战争的方法一定是不可取的。但是对于民众——”泰安低下头,看着黑色的桌面,“和我的国家,这真的可能是我们获取和平的唯一方式。”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陈米问。
“I国政府和军队现在只想要通过停战协议来达成和平,可是停战协议只是一时的,我们都知道以L国的能力,在停战之后随时都能反击,到那时我们又怎么应对一次又一次地攻击?”
“所以只有暴力,我们只有用暴力让L国知道我们并不好欺负,他们才可能会停手;我们只有用血液让L国知道,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我们有独立的反击的能力,他们才会停止。”
“所以现在UST的方法,即便它在国际上被称为‘恐怖组织’,但是这是我们能看见的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泰安垂下去的头再也没能抬起来看向远处泛着金光的神像,他将指甲深深地刺入手指的肉里,在指腹厚重的皮肤上刻下红印。
“所以你认为,终结战争的方式,是战争?”陈米用笔杆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你不相信政府之间谈妥的‘停战协议’?”
“不是我不相信,是我不敢相信。”泰安红着眼睛看向陈米,“L国为了资源和宗教,炸了我们国家多少医院和学校,他们为了争这些丧心病狂到连医院都能炸,我怎么相信那张纸?我又怎么相信这仅凭字母写下的组合?”
陈米愣在原处,呆呆地看着眼前红了眼睛的泰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炽热的利益冲突下,已经凝固的白纸黑字到底要做出怎样的承诺才能停止这场用血肉堆叠起来的战争。
我们不知道。
因为我们只是庆幸的旁观者。
陈米不敢再看泰安的眼睛,低下头继续寻找笔记本里早就写好的问题。
采访被中断于泰安口袋里的手机,小小的、屏幕已经全部破碎的手机里传出I国国歌,泰安点了好几次才点上接通的按键。他把手机紧紧地贴在他的耳边,眼睛与耳朵一起重重地发力,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嘈杂声音。
就连陈米都能听见电话那头很大的人声,用I国文急迫地讲出信息,泰安脸色瞬间变得紧张,他又用手指按了很多下才讲电话挂断,站起身看向陈米:“游行那边发生了暴乱,前面领头的部分群众和政府军打起来了,我刚接到任务,要赶去前线报道。”
“就先失陪了,非常感谢你今天的采访。”泰安将手机小心地放进口袋,整理好因为坐下而起皱了的记者马甲,对着陈米深深地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谢,我先走了。”
陈米也站起来回礼,朝他摆摆手:“快去吧,注意安全。”
泰安点点头,向门口跑去。
厚重的玻璃外是他急迫的侧脸,蓝天下的光芒,又染上了鲜红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