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端这一招险棋总算换来了结果。
韩鄺和孙承宗二人连夜入宫,请求面见天子。
君臣三人关起宫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刘端也被留了下来。但他没有主动参与任何定罪的讨论,只是被每次问到时,详细解答当时在诏狱里问话的情况。
只要他不出声,几乎都感觉不到刘端的存在。
然而,刘端心底里却十分高兴。听着两位阁臣表述的想法,看着皇上频频点头肯定,似乎骆家人的命数尚有一线生机。
他很庆幸首辅和次辅带来了好消息,他也很高兴自己没有信错人。
谈话行将结束时,天都快亮了。虽然一夜未眠,三人却仍显意犹未尽,原本日渐疏阂的君臣关系,似乎也有了新的转机。
刘端送走了两位阁臣,转身入内准备伺候天启,却发现他竟然已经倒头卧眠于榻。
天启太困了,久悬未决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也终于能从这个泥淖中挣脱出来。他想过最坏的情况,或许可能两败俱伤、或许可能又要嫌弃另一场腥风血雨。因而就目下来说,虽然心知肚明罪魁祸首一定不会是骆思恭,但已经没有比这样更为妥当的处置了。
所谓真相,从天启获知叶向高主力谋划此事开始,他就已经一点都不想在乎了。如此可笑的骗局、如此辱人的手段,就由着叶向高在外面自生自灭......
刘端不敢叫醒皇上,蹑手蹑脚走到暖阁里去抱了被褥出来,小心翼翼盖到他身上。然后悄悄退出殿外,吩咐内侍除非皇上醒来唤人,否则无论谁来请见一概不允入内。
“那......皇后娘娘呢?这几日皇后娘娘可常来。”内侍追问道。
刘端略一停顿,笃定地说道:“今日不会那么早来。”
晌午过后圣旨便都从司礼监里发了出去。
很快,六部六科三法司都有了动静。但是这一次,魏忠贤联合田尔耕早已做好了准备。刘端把圣旨盖上大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在紫禁城各个宫门前备足了锦衣卫,只等鱼儿自投罗网。
众志成城的人们刚来到午门口就傻眼了,一眼望去,十几队锦衣卫排列得整整齐齐,红彤彤一片,在严寒深冬之中尤为扎眼。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有些迟疑,队伍也逐渐停了下来。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可谁也没有再敢往前进一步。
“首辅呢?韩大人和孙大人何在?”人群中忽然有人提起。
“对!还有信王!这么大的事儿,信王那不可能没消息!”
“咱们几个连宫门都进不去,还是得去请他们来啊——”
大多数人觉得这个提议十分在理,没一会儿人群中就离开了好几批人。
今日这批锦衣卫是由田尔耕亲自率领集结的。他一点都不避嫌,他恨不得昭告天下人,从此以后他就将是锦衣卫唯一的都指挥使!
田尔耕把自己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头,他也想趁此机会好好奚落一番这群平日里就看不顺眼的家伙。哪知道还没有近前,人群的数量居然就开始减少。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心里却满是不屑。
过了好一会儿,去找帮手的人就回来了。
他们请来了首辅韩鄺、请来了次辅孙承宗,却没有请来信王朱由检。
今日的信王府,自打进了那一道圣旨之后,便将府门彻底关上了。
信王亲自下的命令,领完圣旨之后,紧紧迟疑片刻便吩咐五日之内闭门谢客。
信王的脸上没有显现出一丝的波澜,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叶儿甚至开始担心,信王为了喜怒不形于色而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过,用过午膳之后,信王没有再回书房读书;而是邀上洛慜,与其在园子里习演剑术。
这还是叶儿第一次看见信王舞刀弄枪,虽然有些花拳绣腿——洛慜也不敢教更高难度的的招式,可是信王的姿势和态度却极为认真狠厉。
剑锋过处,枝断叶落。
叶儿和洛慜静静守在一旁,时不时为难地交换一下眼神,可都不敢上前劝一句。
信王不说话的时候实在可怕。
然而在午门前的臣工们看来,内阁两位大臣已经现身,信王来与不来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们让开一条路,请二位大人走到最前面,直接面对田尔耕。
田尔耕不敢怠慢,急忙跳下马,正要上前说话,却被韩鄺抢了先,“诸位请回吧。不要再聚于此闹笑话了。各部各科各司,每个人手上都有事做,都请各安其位,各尽其责。”
人们立刻炸开了锅,谁都没想到这一次首辅竟然站到了对立面。
田尔耕见势不对,刚准备下令锦衣卫捉拿闹事者,却被孙承宗及时制止。
“田大人,韩大人与老夫到此是为解困,而非生事。”
“卑职也不愿见再有意外发生。不过二位大人劝得住才行。”田尔耕慢慢放下手,静观其变。
外臣围在午门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乾清宫里。
虽然刘端早有安排,但魏忠贤并没有表现出自己所想象的那种镇定。身子是站在天启的边上,心思却全在别处。
天启其实都看在眼里。自小黄门进来禀报之后,身边魏忠贤的神色就出现异样,时间越久,越是紧张。
紧握双拳,还是不是偷偷瞄一眼宫门口打,大概就是在等最新的消息。
天启忽而抬手,轻轻拍了拍魏忠贤的手背,“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魏忠贤懵然不明。
“随朕去一趟坤宁宫,看看皇后。”
“可......外边儿......”
“有韩鄺和老师在,出不了大事儿。朕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天启微微一笑,起驾离宫。
皇后张嫣这里也已经实时了解到宫外的情况,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动身去一趟乾清宫说说情,没想到宫人来报皇上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皇后急急忙忙催促娘家人离开,披衣下床前去迎接。
“嫣儿怎么起身了?哪个多嘴的丫头进来通禀?”天启还未进门,就看见皇后已率众跪迎,急急忙忙上前扶起来。
皇后行礼完毕,慢慢起身说道:“皇上这是礼数,不得荒怠。”
“再大的礼数也没咱们的燃儿大,记住了,以后嫣儿一概免礼。”
“皇上体谅臣妾,臣妾感念圣恩。可祖宗立下的规矩礼数还是不要轻易因人而改,倘若为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旁人反倒会指责皇上御下无方,臣妾不识尊卑。”
魏忠贤在旁听得眉头一紧,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后,哪知她一双凤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这可把魏忠贤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什么御上御下,尊不尊卑的?嫣儿是朕的妻子,哪个旁人敢指责?哪个别有用心的人要钻空子?”
皇后凌厉的目光收了回来,温柔地对皇上一笑,“臣妾的本意是,即便一宫之主、一国之主,越是大权在握,越当谨言谨行,以作表率。断不得依仗圣眷恩宠而肆意妄为,狐假虎威。你说是吗,魏公公?”话说到最后,皇后又冷冷瞥了眼魏忠贤。
“是、是、是,皇后娘娘所言甚是,甚是。”魏忠贤吓得连连重复,说不出别的话来。
天启先觉莫名其妙,看到魏忠贤的反应才明白一大半。他缓步来到皇后身边,挽起她略略发凉的手往里走去,“嫣儿不要再逞强操劳啦,太医都嘱咐了,要静心安养,要心神愉悦。今日用过药了没?”
正在问时,一宫婢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由于皇后娘家人忽然来到,耽误了用药的时辰,以致汤药放凉,宫婢便又重新煨热送来。
“正好正好,朕来喂你吃。”天启蹦跳着从宫婢手里抢了过来,“哟,这般烫手?朕给你吹凉来。”
“皇上不必费心,臣妾自会用药。皇上还是回乾清宫处理政事为要。”
“照顾朕的妻子儿子怎的就不是正事了?”天启故意装作没明白皇后的深意,舀起一勺吹凉之后,送至皇后嘴边。
“皇上当以大局为重,不要闹小孩子脾性。”皇后的神情骤然严肃。
“喂了这碗药,朕就去。”天启依旧微笑应对。
“那臣妾就都喝了。”说着便伸手抢药碗。
天启自然不允,生怕烫着皇后,急忙躲开。“好好好,依你依你,都依你。”天启颇为扫兴地站了起来,把药交给一旁的宫婢,千叮万嘱好生照顾皇后。又不放心,转身握住皇后的手,轻声地交待,“旁的事儿你别管了,朕不和你说是不想让你操心。你若真想知道,等你身子再好些,或者索性等诞下燃儿,朕再原原本本全都说于你知道。朕说的一定比旁人告诉你的,更为详尽更为清楚。往后你也别再听无相关的事情了。好好安胎,照顾好你自己,这才是首要。”
皇后既惊讶又愧然,紧张地拉住将要离开的皇帝,动情地问道:“皇上,叶大人您就真的不管了吗?”
天启沉沉一叹,“事已至此,谁管都没用。”说罢,转身离开。
见得如此情状,魏忠贤心中大石彻底放下。
皇后颓然倚卧在床头,也是一声长叹。
从坤宁宫出来,天启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原先想着能与皇后叙叙家常,解解乏闷,哪知又被重提旧事,心情急转直下。
“究竟是哪个多嘴多舌的把话传到皇后那的?魏忠贤你一定给朕去查清楚!朕绝不允许再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打扰到皇后!”
“皇上,请恕奴婢直言。”魏忠贤表现得很是为难,“这宫里的人奴婢查的了,怕就怕是宫外的......那奴婢恐怕......恐怕......”
“宫外的人?你是说国丈?”
“奴婢不敢妄言。”
“这会儿倒不敢了。哼!”天启走了几步又停下,“从明儿个起,让玉姐姐进宫来吧。六宫诸事烦扰,朕怕皇后力有不逮,玉姐姐或能分担一二。”
这对魏忠贤而言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他原本还在发愁要怎么一边防着皇后一边对付外臣,一边营救关在诏狱里的自己人。
“奴婢遵旨。奴婢替贱内多谢圣心眷顾!”魏忠贤激动地伏地谢恩。
“呵,你还叫得挺顺口。”
魏忠贤不好意思地笑了,“奴婢这姻缘也是皇上赐的,也只敢在皇上面前这么叫她。”
“不过......坤宁宫就别让她来了,嘱咐她一句,凡事让着点皇后。”
“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天启回宫之后便一直忙于政务,一点都没过问午门外的情况。直至晚膳前,韩鄺等三人带回了好消息。
聚在午门的人已经全部被劝离。
天启头也没抬,只轻轻应了一声,微微抬手让他们都离开。
韩鄺和孙承宗原本憋了一肚子的忠言准备禀报,但见天子的神态与昨夜恳谈时的真挚截然相反,也就明白此中玄奥,悻悻离开。
而魏忠贤则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像是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从开始落败,一时危及性命,到如今全面取胜,恍如隔世。这一沉一浮更是让他看明白,宫中朝中所有的斗争成败皆由天子作主。
所谓的真相和事实,只要皇上一句话,说不想听、不想提,便一切作罢。
一路出宫的魏忠贤全程捂着嘴,生怕被别人瞧出来那打心底里升腾起来的胜利者的狂喜。直至离开宫门好远,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兴奋与激动,不停地拍打着身旁田尔耕的肩膀。
一掌又一掌,把田尔耕吓得不轻,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周全得罪了魏忠贤。“公公,公公?您怎么了这是?”
“我......我实在是!实在是高兴啊!兴奋啊!乐呵啊!哈哈哈哈,这往后再没有碍眼的家伙敢在皇上面前提这茬了吧!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田尔耕轻轻捏揉几下被打疼的肩膀——他没想到魏忠贤居然有这么大力气——又随声附和道:“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有惊无险,公公必有后福啊!”
“过去?”魏忠贤突然收起笑容,阴冷地瞥了眼田尔耕,“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去。”
“啊?公公,还另有打算?”田尔耕甚为不解。
“刘端想保骆思恭的命,说得好听是顺皇上的意,可谁知道是不是他和骆思恭商量好的?刘端这家伙最懂得留后手了。保不齐哪天皇上突然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呢?万一哪天皇上心血来潮,把骆思恭从诏狱里提拿出来,亲自审问呢?”
“不、不能吧。杨涟关了那么久,也不曾见皇上提起过一句半句,连问过都没问过。这骆思恭又凭什么能让皇上惦记起来?”
“那是两码事儿。皇上不惦记杨涟,那是因为辽事未决,皇上心里头还有恨;可是你看,皇上对骆思恭的惩罚也太仁慈了。不仅没要他的命,连他一家老小都能从刑部大牢之中全身而退,这未免太让人不放心了。”
“公公思虑周全,卑职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可是......如今圣旨已下,要是再有什么变动,看刚才皇上的意思,似乎连提都不想提起了。”
“皇上不想提起的是叶向高,又不是骆思恭。我猜啊,皇上对骆思恭的怜悯一定是受刘端影响。叶向高是找不回来了,可我们绝不能便宜骆思恭!”
田尔耕显得有些为难,“可......可公公您也知道,这诏狱里的人也不全都听卑职的,还有不少受过骆思恭的恩惠,卑职恐怕......”
魏忠贤突然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难做的,我又不是要对付骆思恭。他是皇上要保的人,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蠢到和皇上作对。要折磨骆思恭这样的人,皮肉之苦那是下下策。”
朝局里原本可以预见的波澜,所幸在两位内阁大臣昼夜不懈地苦口婆心劝说之下,终究没有变成前番那样的巨浪。新进呈的奏帖之中虽然偶有为骆思恭鸣不平者,但到底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而这几份公然与圣意“唱反调”的奏帖也是魏忠贤特意翻找出来,放好了顺序送进宫一定要让皇上亲眼看过的。一份都没有,皇上必然不信那般大臣会那么好说话;份数太多,又会使皇上怒火重燃。但是像魏忠贤这般逐次递减,渐渐的,皇上也就不会那么把人放在心上。
天启的习性魏忠贤可谓已经了若指掌。
刘端起先看不明白魏忠贤这种多此一举的做法,按照原来,一定是把这一类的奏帖凑上个几日一并送进宫,还要专挑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递上去。如此一来,龙颜大怒,必然就又有人要遭殃了。
可是今次,魏忠贤居然没有落井下石,这让刘端不得不怀疑他另有所图。
果然坏消息不出三天就来了。
天启命令刘端拟旨,要将“被诬入狱”的客光先、侯国兴以及崔呈秀全部释放。
既然此案主谋是骆思恭,客侯二人的罪名就不能算是“滥杀无辜”,说不准是骆思恭安排的其他人手,毕竟事到如今谁也证明不了被他们二人杀死的人的真正身份。
加上客巧玉的一张巧嘴,颠倒黑白,易如反掌。若非天启早有禁令,她还真想去一趟坤宁宫,好好慰问大明的皇后。皇后费尽心思阻挠客氏一家团聚,到头也不过是一场徒劳。
刘端领了口谕离殿之前,天启还嘱咐了一句,让他尽快发出去,省得被朝臣们察觉又要闹事。
回了司礼监,刘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坐在桌案前,却怎么都不想提笔。他心里堵着气,不是因为天启对客巧玉的宠幸,而是在气愤自己千算万算,明明算准了对谁都算是一盘和棋,却偏偏遗漏的那三个一早就被押入诏狱的小人。
现在是大恶除不了、小恶占便宜。这局面真真把刘端恶心坏了。
“刘公公,大白天关什么门儿啊——”外面忽然传来王体乾的声音。
“在......草拟圣旨,不方便。”
“你回来也有一阵了,还没写完啊?魏公公说了,说刘公公您哪,前几日是劳心劳力,伤神伤脑,他老人家怕给你累出病来,特意进宫去替了我的值,让我来帮你做剩下的事儿。正好,反正这会儿我也没啥子事儿,你草拟好了就让我进呈御览,再加盖大印,最后再由我去诏狱颁旨。魏公公怕你这几天,天天去那些个不好的地方,伤患没好全要是复发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若是接别人出诏狱,刘端或许还想争一争,可那三个家伙他巴不得眼不见为净。“王公公稍待片刻,我就快好了。”他终于提起笔,干净利落,一挥而成。
他恭敬目送王体乾先行离开,而后即刻转身朝家走去。
今日总算有闲暇,和沫儿好好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理清楚了!
刘端的步履显得十分轻快,他很兴奋,他期待着自己将要说的“事实”,一定能让自己和杨沫重归于好。为此,他还专门破天荒地掏钱买了些精致的小食,和一小壶好酒,开开心心提溜着回家去。
刚一走进家门,刘端就被扑鼻的饭香吸引。只见杨沫端着简单的饭菜自厨房出来。
“我回来啦!”刘端边说边扬手,“瞧我今儿带啥回来了!”
杨沫闻声只稍停片刻,便又自顾离开。
“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哪!”虽然略有些尴尬,可刘端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前去主动搭话。
杨沫依旧无言,放下饭菜就转身离开。
刘端想喊住她,可人已经头也没回地走出了门。他无奈地只能将自己一番心意暂时放到了桌上,再一看饭桌——原来杨沫只准备了一副碗筷,一份饭菜。
简陋的晚饭看得刘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早前自己受伤那会儿,全靠杨沫尽心尽力地照顾、补药补汤地伺候;哪知她一人在家的时候居然只吃得这样寡淡,难怪日渐消瘦。
“正好正好,我另买了些荤食儿,你呀就着一起吃。天这样冷,你就吃这些那怎么能成?”
杨沫依旧没有说话,她先放下给刘端的米饭,再往自己碗里巴拉了些许的炒菜,就又走了。
刘端再没勇气开口说话了,异常安静的氛围使得自己忽然变成了十分喧哗的人。总算,他找到了比叶儿的眼泪更让自己手足无措的东西。
这一副冷面孔刘端已经足足看了有五六天,而且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他宁可杨沫像叶儿那样与自己胡闹,或者像她哥哥杨涟一直说理强辩,如此这般冷若冰霜、一言不发,看着实在叫人害怕担心。
明明那日自己告知杨沫叶向高之案的真相时候,她激动的样子都快把屋顶都掀了。
“那叶阁老呢?找到叶阁老了吗?让骆思恭把叶阁老交出来啊!”
“骆思恭说......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叶大人送去安全的地方,是绝对不会泄露半句的。”
“安全?他以为这是在保护叶阁老?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朝廷里、朝廷里没有人再为叶阁老说话了吗?就这么让叶阁老不明不白地从此销声匿迹了吗?”
“我倒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个解决之法......”
“这算什么解决之法?!面圣之前劫人,失踪之后不寻,一大堆可笑而荒唐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你们这么多人竟然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何谓就此作结?何谓到此为止?叶阁老可是当朝股肱,竟落得......竟落得如斯下场?!你们一群尸位素餐之人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天天进那府衙办事?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自己为为民请命?!连同袍前辈都能弃之不顾,读的圣贤之书、学的圣贤之礼全被狗吃了吗!”
这振聋发聩之音真是像极了她的哥哥呀。
温婉的面庞之下竟然能发出如此这般刚烈诤言,刘端自愧弗如。
然而他终究不能把真相告诉杨沫——刘端猜到了他从魏忠贤那儿获得的“真相”必然不可能是全部,把过错罪责全推在了已经失踪了叶向高和已经彻底不可能面圣的骆思恭身上,这向来就是魏忠贤的拿手好戏。
望着沉默离开的杨沫,原本想要好好解释的刘端也放弃了。那些胡话不说也算是好事儿。
“刚才有人送帖来,我放你桌上了。”快进屋时,杨沫忽然想起件事,于是折返相告。
刘端惊喜地迎上前——这可是那天争吵之后,沫儿说的第一句话!他甚至都快以为自己已经被彻底厌弃。“是吗?进......进屋一起吃吧。”
杨沫摇头离开。
“等等,你说送帖?谁送来的?来人进屋了?他不会见着你了吧?”刚刚还欣喜的刘端,立马又变得忧心忡忡。
“我没去应门,他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而后杨沫稍停,抬头看了眼刘端,“他说他是魏忠贤府上的下人,来送请帖的。”
这一眼看得刘端背后直冒冷汗,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半刻竟想不出该说什么。“我......我......我去拿来看看。”说罢转身入内寻了帖拿出来。“噢......他想,他想请我赴宴。”刘端边看边说道,还把帖子递过去给杨沫。
“那你去吗?”杨沫侧身而立,双手端在身前,并无动作。
“不、不,我怎么会去?这样的邀约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我从来也没去过。”刘端赶忙解释,“以前就是在司礼监的时候和我说提一句,却不知怎的,今次居然下了帖来。”
“如此盛情,恐怕难却。”
“没什么难却的,我一贯如此。魏忠贤不会不知道,待我明日遇见了他,婉言谢绝即可。”
“那不是平白错过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吗?”
“平步青云?”刘端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青不青云的?说句难听的,我这已经是做到了头,再往上除非把魏忠贤顶了......可是你看,我......我确实没有能坐稳掌印的能耐。远不如......”
“不是你没有能耐,你不想惹麻烦罢了。”
“对,是。沫儿说的极是。”刘端苦笑一下,上前温柔地说道:“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里说吧。”
“不了,刘公公。”杨沫的眼神移向别处,“我只是在贵府寄居的一个小丫头罢了,怎敢对您是否赴宴、有无才能多嘴置喙。本就是我失礼僭越。”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自己的屋里,冷冷地关上房门。
刘端终于意识到多日来不愿跟自己多说话的原因,不是因为叶向高的案子,而是自己被逼问得毫无退路,一时情急说的气话。
其实他自己都全然忘记了这回事,哪曾想到杨沫竟然一直记在心上。“我不会去的——”他还是努力并坚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即便面前只剩下紧闭的房门,“一定不会去的,沫儿放心。”
言犹在耳,作保证的时候他是诚心诚意的;可真到了宴会的当天,刘端就是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去了。
毕竟就在前一天,关于骆家十几口人的正式处置终于下来了。然而出乎刘端意料的是,皇上的决定竟然与之前完全相反,无论年长年弱,无一例外全部被判流放苦寒之地,而骆思恭的长子更是被判处以宫刑,入宫为奴。
如此歹毒的报复也唯有魏忠贤能做的出来!
刘端当即扔下公文就去找魏忠贤。然而一天过去了,魏忠贤就是避而不见。
实在是出于无奈,此刻的刘端唯有硬着头皮站在魏忠贤的府门前,却踟蹰不定。
魏忠贤的宅子原先也是王安王公公的府邸。刘端对此地已是再熟悉不过。然而仅仅两三年的功夫,这处宅子竟然已经比原先大出将近一半。门头更是不能同日而语,无处不彰显着魏忠贤作为皇上跟前宠臣的荣耀和威势。
门槛也高出许多。刘端双眼直盯着它看,恍惚中眼前忽然浮现,自己当年带着皇上的圣旨到此,向尚在病榻之中的王安宣读流放南海子的圣意。
甚至一直到如今,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那一天,刘端自始至终都没敢看王安,他愧疚地躲在圣旨后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极尽所能地抑制情感。
那一天,几乎是刘端成为太监之后最难熬的一天。
宣读完圣旨,立刻离府的时候,刘端便被这门槛绊了一跤。多年不见,门槛变得更高了。
“怎么不进去?”
不知是谁忽然在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吓得刘端打了个打哆嗦。他回过神,定睛一看,原来是新晋继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田尔耕。他急忙端正作礼。
“不必了,不必了,咱俩这关系哪里需要如此见外?”田尔耕嘴上笑着说,可根本没有任何行动组织,任由刘端行了个大礼。“公公好像还说你不会来了?我原以为你又被王公公逼着换了值夜。”
“魏公公盛情难却,之前多次拒绝原是卑职失礼,今日特来谢罪。”
“哎呀,今日这宴会是喜宴,怎被你一说有些许的扫兴呢?”田尔耕笑道:“既然来了,自是尽兴便好!刘公公不要见外,魏公公邀请的都是自己人,你也都认识。说起来,你我相识多年,却好像从未有机会相交相知。今日,对!便趁今日如此良机,定要饮上几坛好酒!”
说着,田尔耕硬是把刘端拉入了魏府。
进府门的时候,刘端脚下仍有些趔趄,多得一旁的田尔耕。
那些久远的故事,总藏在心底的某处角落,细末得不及尘埃。
因为时值寒冬,喜欢露天设宴的魏忠贤只得把酒宴挪到了室内。将近十大桌全搬在了同一个地方,可即便如此,正厅里一点儿都没显出拥挤杂乱的氛围。人们有说有笑,一团和气地等着正式开席。
刘端原本就想找个僻静地角落对付过去,可田尔耕硬是把他拉到了正中央,强行按入座。
“刘公公可是此案的大功臣,怎么能屈于末座!”
田尔耕说这话时毫不避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已经落座的客巧玉等人。这一句话害得刘端好一番解释,也没得来一个好眼色。
“刘公公大驾光临,真是稀客中的稀客,贵宾中的贵宾啊——今儿怕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吧,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也不怕玷污了您高洁的名声?”客巧玉一边呷茶,一边嘲讽。
才坐下的刘端急忙站起来又赔罪又道歉,老老实实,窝窝囊囊。
田尔耕也赶紧帮衬着打圆场,不知怎的今日他对刘端莫名的殷勤。
“怎么不见王公公,前番听说在午门前全靠他挡了那群言官的道,才有后来的扭转败局。今日他怎么没来?”刚出狱的客光先显然一点都不了解情况。
“皇上身边不能没人伺候着。既然刘公公大驾在此,那王体乾自然就在宫里咯。”客巧玉的每一句都在死死针对刘端。在她看来,此事之后骆思恭居然还能活着,全是拜刘端所赐!罪魁祸首居然安然无恙,自己的弟弟和宝贝儿子白白受了那么些时日的苦,实在是冤枉委屈得很!
刘端无奈又起身赔礼,而后准备另外换个地方,省得大伙谁都不快活。
“贤弟别走!”此时,魏忠贤从门外而入,招呼着让刘端坐下,“贤弟别走!今日这宴会啊,你是万万走不得的!”及至近身,他特意避开客巧玉的眼神,小声道歉:“贤弟呀贤弟,你不要与这懵懂妇人一般见识,她不知详情。你看看知道底细的田尔耕和我哪曾冷待了你?这宴会就是为你而办的。这高官厚禄你不肯要,总是要赏脸喝上一坛酒,吃上一桌菜吧!”
“卑职多谢公公厚赏。”
魏忠贤又与刘端寒暄一番之后,才正式入席。他举杯高呼三声,“一祝大明永昌,二祝皇上万岁,三祝在座各位通达显赫。”
众人齐刷刷起身,一同高呼,而后一饮而尽。
魏忠贤饮罢,并没有立即坐下。重新斟满一杯,拉上刘端,来到宴会中间,“诸位,诸位!此番魏某幸能化险为夷,最重要的自是仰仗圣恩眷隆,再有便是诸位在魏某落难受冤之时的不离不弃!”
他有意稍作停顿,看了看在场诸人毫无愧疚的自豪神情,而后突然拉住刘端的手高高举起,用更加有力响亮的声音喊道:“在此之中,刘端刘公公可谓功不可没!魏某被革职软禁,他挺身而出,抢占先机,未免司礼监掌印之位落入他人之手;魏某被囚于司礼监反省自身,又是刘公公仗义多助,诚心相待,才不至于魏某被犬豸而欺!想我魏忠贤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才有今日所成。一路过来,受尽白眼屈辱、受尽嘲讽愚弄,原以为这天下人尽是欺善怕恶、捧高踩低,以为这一次蒙冤受屈再无翻身之日......”说到动情之处,魏忠贤竟然语带哽咽。
就在魏忠贤对众人“吐露心声”之时,刘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尤其,这种突如其来的捧誉实在叫人摸不透魏忠贤究竟耍的什么心机。他极其不自然地笑着,时而与魏忠贤对视,时而复又低下头去。
旁人还有以为刘端没受过如此大场面的赞扬,竟然怯场羞涩,是不知其身心备受煎熬,越早逃离此处越好。
“想那骆思恭在锦衣卫多年,所办之案、所查之人不计其数,田指挥使与其斗智斗法、甚至不惜身涉险境,才终于把这个阴险狡诈之人从幕后就查出来。可是啊——他入诏狱之后竟然不发一言、不辩一句,他吃准了在未定罪之前,锦衣卫里没有人敢把它怎么样!可恶!可恶至极!这种利用皇上仁厚之心而为自己庇佑之人实在可恶至极!”
“那魏公公——骆思恭那份口供又是从何而来?”
刘端总算是清楚了魏忠贤等目的。他慌忙看向魏忠贤,似在告求,请他不要将此中所以告诉别人知道。
魏忠贤自然是看到了那楚楚可怜的眼神,上一刻还沉浸在痛恨骆思恭之中,一瞬间又露出诡异笑容——他一点都不介意刘端注意到这笑容,就像在威胁他似的——他又推着极不情愿的刘端上前两步,“就是刘端刘公公!”
话音刚落,众人莫不哗然。连客巧玉都有些坐不住了,她万分吃惊地看了眼田尔耕,在得到确认的眼神之后,还是没能消解心中的惊讶。
刘端是什么人,不趁机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他功德无量了,怎么可能会在明面上这么尽力地偏帮我们?一定有诈,其中一定有诈!
“你们有所不知,那时候啊魏某刚刚复职,刘公公又恰在家中养伤。魏某总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抢夺了......抢夺了原本属于刘公公的一切。原想登门探望谢罪,可实在为骆思恭一案头疼不已、无暇分身。哪知道刘公公刚一回司礼监,不仅不计前嫌,更自告奋勇地让魏某将骆思恭全权交由他来处理。果然,不出几日,刘端居然真的拿到了骆思恭自认其罪的口供......”
听着魏忠贤把自己描述成完全倒戈的样子,刘端心里比万千蚁噬更加痛苦,他真想离开夺门而出、落荒而逃。这样的话,明天一早就能传遍整个朝廷,他刘端从此就真的成了魏忠贤的一条走狗。
后来魏忠贤还说了些什么话,刘端已经完全听不清楚。耳边吵吵哄哄,嗡嗡直响。人们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没有一会儿,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敬酒的、献媚的、求问其中细节的,不一而足。
那些自己无比厌弃憎恶的笑声和恭维,此刻就在眼前。说着天花乱坠的言语、捧着求问青云的“真心”,自己一点一点地被包围、被淹没、被吞噬。
“行了行了,要敬酒的待会再来!没看刘端快被你们灌醉了吗!”又是田尔耕出面,帮快要窒息的刘端解了围。他小心扶着刘端坐回原位,又夹了些菜入他碗中,“吃些东西,一个劲地被灌,再有酒量也会受不了的。”
终于获得喘息之机的刘端连连道谢,他的双手已经颤抖得连小小酒杯都快拿不住了。稍显片刻,终于缓了过来,他扶额抬头,刚想找魏忠贤,却见只余一座,人早没了踪影!
感谢18位宝子的支持。
最近三次元事情比较多,存稿也亮起了红灯,恐怕有段日子无法日更。但我尽量保证周更,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宝子们。
故事还有很长,我会坚持写下去,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小可爱。
儿童节快乐呀,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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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