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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月无明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作者:M凌格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5-02 13:56:08 来源:文学城

整日在宫里的天启帝并没有比他的弟弟悠闲许多。南京六部催请惩办魏忠贤的奏本,这几日又陆陆续续送进来一批,加上之前留中不发的,大概都能摞成个小山头;至于要求彻查应天府一事的奏本就更加数不胜数。

天启由衷觉得,大明朝里但凡有资格上奏陈言的,一定都在这事儿上痛痛快快说了一番。得亏他直接下旨,勒令通政司暂时不许把正阳门的事儿写入邸报,否则那些个封疆大吏、各地亲王都得赶着过年时候,进京来给他讲道理、说律法。想到此,天启不免有些丧气,如果这事儿要真拖到了年关还不解决,明年的京察他更得焦头烂额。

当年有叶向高在,能给他解惑提醒;有魏忠贤在,能给他挡煞压乱。可如今举目无人,内阁封不住十三府的笔,司礼监镇不住科道官的嘴,自己一个皇帝,居然真的沦落到了孤家寡人、赤手空拳要去舌战群儒了。哪来的“以天子之威,赤县垂手而治”的轻而易举?

天启越想越烦躁,这些个千篇一律的东西,刘端为什么就不能学学魏忠贤以前的样子,全给扔到司礼监的角落呢!

“啪”一声,天子怒而掷地,愤而起身。

在一旁伺候的刘端猛然被吓了一跳。皇上刚才那横躺在椅子里的姿势,大概快保持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一动不动。原以为他已经入睡,竟然真在好好的看奏本。这没来由的一下,准又是被里头哪个大人写的给气着了。刘端这么想着,身子已然下跪伏地请罪,眼睛一直偷往那纸上瞧,想看看有何应对之策。“皇上息怒——”

暖阁里伺候的宫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怒吓得不轻,屈膝而跪,默不作声。

天启本还在气恼自己,被刘端一喊才回过神。他这才发现所有人都仗马寒蝉,一言不发。

“怎么了?”话一出口,天启就看见那本被风吹得纸页乱翻的奏本,他扶额拍脑,恍然大悟,“起来吧起来吧,朕也不是冲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放下一颗心,谢恩起身,各归其职。

刘端拾起奏本叠好,放回了御案。走到皇上身边,轻声问道:“皇上,不如暂歇片刻?”

“朕想歇上一整天?”天启的眼里满是期待。

“皇上是天子,想歇多久都可以,”刘端低着头回话,避开皇上的眼神,“但大臣们都等着皇上的回旨。他们片刻不敢歇息,内阁停不得、六部停不得、都察院、大理寺......”

“行、行、行,”天启赶紧挥手制止,“你这是要把整个大明朝都给搬出来劝我呐——”

“臣不敢。”

天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逼刘端变成魏忠贤的处事的风格,就和自己被逼窝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一样,强人所难。

他长长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回到椅子里,继续横卧。而后随手抄起一本新的,一目十行地看起来,“唉,朕倒羡慕起自家的五弟来。找叶向高这事儿,一定得满京城地到处跑吧。说不定还能出趟京城呢!好生羡慕啊,想出去就出去,想几时回就几时回,府里头肯定没人敢管。”天启原本那颗急切想找回叶向高的心,已经被言官们的“箴言直谏”消磨得面目全非。

刘端自然知道这话是皇上拐弯抹角地说给自己听,他趁着给皇上续茶的功夫,附到他耳边,悄悄说:“臣听说,信王府里的长史也是个厉害的严师,虽不能罚信王,可若是真有什么差错,伺候信王的人可就遭殃了。这才教的信王事事循规蹈矩,几无差错,有口皆碑。”

“是吗?”天启以本挡脸,掩面偷笑。自家弟弟被这么夸,做哥哥的当真有些自豪。

“然也。”见皇上重新焕发笑容,刘端也笑了起来。

天启像是受了极大地鼓舞,猛然坐直了身子,“给朕弄点吃的来,朕饿了。”

刘端领旨离开,可刚没走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样子十分急切。

“这么快?”天启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

“皇上,国丈在外求见。”因看见宫外神色慌张的国丈,问他又不详细说,只求快点见到皇上。不明所以的刘端此刻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

“嗯?”天启愣了一会,“皇后这几日可有大碍?”

“皇后平安无事,请皇上宽心。”刘端几乎天天早晚各一趟,跑去坤宁宫询问皇后的身体状况,倘若真是凤体违和,出了分毫差池,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就怪了,先请进来吧。”

天启大手一挥,把自己的老丈人请入暖阁。

国丈张国纪揣着两本厚厚的奏本入内,刚准备施礼,就被天启给拦住了,“怀里的是什么?朕这儿可够多的了,您别再往里头送了。”他一眼就瞧见那黄澄澄的东西,甚为敏感锐利。

这时候,国丈反倒不急于回话。即使天启说了免礼,他仍然坚持把礼数都做完了,就像怕落人口实般周全而刻意。他慢悠悠叠好了奏本,封住了内容,小心翼翼交到刘端手里,嘴里只简单说道:“请皇上御览——”

刘端走近接过奏本时,特意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神态迥异到极为不自然的国丈大人。比起往日的谨慎,现在竟有一些骄傲被压在底下,就像外邦使臣进献国宝时,刻意表现的谦卑和极力抑制的自豪。

总而言之,刘端怎么看怎么别扭。

天启也察觉出自己的老丈人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凑近了悄悄问刘端究竟何事。可怜刘端当真一头雾水,半点没有头绪。

国丈张国纪没有在乾清宫停留多久,交了那两份奏本就主动提出离宫,天启没有挽留,也没有开口详询,皱着眉点头应允。

奏事的没说话,皇上也没问话,这在刘端的认知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然而,自打皇上翻开第一份奏本起,整座宫殿的氛围莫名变得紧张压抑。那好不容易散去的愁云惨淡,现在多了几倍地聚在皇上头顶,他脸上更如黑云压城般可怕。

原本送国丈出去时,刘端想开口询问,可一抬头远远就看见信王和孙承宗大步流星地往乾清宫来,旁边还有一帮锦衣卫押着两名看不清脸的男子。最后面跟着的竟然是客巧玉——五官也是分辨不清的,只不过能从宫外径直入宫、还没有人敢阻拦的女子,除了她也想不出第二个;尤其,那般花枝妍丽、翘首多姿;不过从步态来看,似乎少了以前的嚣张跋扈。

“哼——”

耳边传来国丈大人的冷笑之声,刘端转头看时,他脸上那股得意劲儿就快喷涌而出。这时候,刘端心里已然猜到七八分,“国丈大人,皇后娘娘一切安好,恕不远送。”他出声提个醒,省得被别人看见那副神情,又惹出事端。

张国纪显然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微微点头致谢,而后避开众人从另一侧离开。

刘端没有立即迎上前,反而转身入内先去禀报。“皇上,信王、刑部尚书孙承宗大人、奉圣夫人在宫外求见。”

“就他们三个?”

皇上的反应让刘端很意外,他稍有迟疑,答道:“还有锦衣卫押着两个人,不知是谁。离得太远,臣没有看清。”

天启犹豫一会儿,合上奏本,甚至取来镇纸小心压住,而后才起身,“让他们进来。”可还没等刘端遵旨,他又改变了主意,“不,等一下......去文华殿,朕在那儿见他们。”话虽如此,可皇帝一步也没动定在原地。

“皇上......那奉圣夫人......就让她在这儿等吧?”刘端见天启满脸为难的样子,顺势送了个台阶过去。

天启点点头,唤道:“王体乾,你陪着玉姐姐在这等吧。”

王体乾应声领旨,目送皇上带着刘端等一帮人离宫。他同样也觉察到皇上神色有异,虽有心想看看奏本上究竟写了什么,可己方势力大不如前,刘端又等着自己犯大过。他只能暂且将此心按下,陪着客巧玉静静等待。

这差事,可一点不比伴君轻松。

果然客巧玉见自己被排除在外,嚷嚷着也要去文华殿。

送走了其他人的刘端好心劝她,“皇上与朝臣们讲经筵习,夫人从来也没参加过,这次又何必破这个例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走近时,刘端看清被押解入宫的是客光先和侯国兴二人,他心里大概已经猜的**不离十。“我不知道,”刘端微微摇头,“我想夫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既然皇上请夫人在乾清宫等,那便静心等候。都是在宫里,迟早能见。”

客巧玉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刘端,“我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刘端轻轻推开她的手,婉拒辞谢,“那也不必求我。”

没等客巧玉从慌乱和惊讶中回过神,刘端便一路小跑去追信王等人。

没有了客巧玉的从中作梗,文华殿的“圣裁”进行得出奇的顺畅。信王先将三幅画和近百人的口供一并进呈御览,而后把涉及此次行凶杀人之事,自己查出来的情况如实禀报,包括刑部遇刺之事至今都查无所获的结果。

刘端转呈证物的时候,双目死盯着那三幅画,心里别提多紧张。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会被送进宫里,更当面呈送给皇上过目。

洛慜真是疯了,叶儿那丫头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万一皇上要是深究这东西来历,从哪里找个妙笔丹青的才女顶替啊——

“这画......怎么脏了?”天启一眼就看见那画上最显眼的一抹血迹。

“作画之人要替无辜枉死者申冤所致。”信王说道。

刘端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耳朵里全是自己“噗通、噗通”心跳声。

天启小心接过画细细赏看。那入定的模样真像是在欣赏一幅上乘画作,虽只黑白二色,添的一抹暗红却把原本看似苍白无力的静默,诠释得生动而残忍。血迹从破衣烂衫的人们身间划过,从争夺直延伸到厮杀,不、是屠杀。

生死两端,命途多舛。

脸上狰狞恐怖的神情,嘶哑嚎叫的求生,一下子就把天启带到了彼时彼地。他站在队伍最前面,眼睁睁看着两个杀人狂魔肆意妄为,手起刀落、血溅四方。此起彼伏的叫喊之中居然还带有嚣张放肆的蔑笑,他们居高临下,任意蹂躏蝼蚁,践踏孱弱。

高高在上的权威,成了不可驳逆的天生屏障,那些微末尘埃至死都跳脱不出被摆布戏弄的悲惨。像极了自己小时候,那个可憎可恶可恼可恨的西李选侍!那尖锐细长的指甲,冰冷刺骨的魔爪,火烫的炭块,细不可辨的银针......每一样几乎都能轻而易举要了瘦弱的朱由校的性命。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笑声,梦魇一般的笑声,哪怕隔了几道宫门他都能听见,从那女人心底里发出来的森然诡笑。

刘端见他入了魔症似的,双手都快要把画纸边缘给捏破了,“皇上?”

亏得刘端轻轻一推,天启从白日噩梦中恍然清醒。额上掉落一滴冷汗,正将那干透的血迹,重新又染湿了。

“皇上,您没事儿吧?”刘端压低了声音,关切问道。他怕皇上一时没有准备,又气得吐血。

天启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刚才仿佛又听见了可怖的哂笑。西李死了都不放过朕,死了都要笑话朕。朕偏不怕!

天启这么想着,下定了决心似的,他卷起画作,收在自己身边,指着跪在身前的客光先和侯国兴,大喝一声:“你二人可知罪!”

侯国兴原想辩驳,硬是被崔呈秀生生阻止。

“你怎么又在这里?”此刻的天启心里正恨的牙痒痒,变得极为敏感,一丝一点儿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事儿也和你有关系?”

崔呈秀知道自己唐突冒犯龙颜,当即跪下主动请罪,“罪臣身为大理寺寺丞,方才在宫外,并不知内中详情,便公然阻挠信王和孙大人办案,理应罪加一等!”这一副秉公持正、不卑不亢的神态真都快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骗了过去。

“你能认罪便好,省得朕再查问!”天启正在气头上,即便态度极好他也不能轻饶,继而厉声喝道:“田尔耕!把这三个人全部投入诏狱之中!每日杖责十击,报与信王知晓。余罪皆待叶向高回朝,一并处置!”

“遵旨!”田尔耕领了旨意,立刻把人押走,他怕这三个突然反口,把自己也给供了出来。

皇上今天的雷厉风行大出信王和孙承宗所料,虽说的确已经铁证如山、众口一词,可事实上皇上只仔细看了那画许久,沉甸甸的供词仅仅扫视一眼,便笃定二人罪责难逃,甚是奇怪。

就连几乎能把事情原委串联起来的刘端也很意外。原以为清冷了很长时间的文华殿,今天总算又能热闹好一阵子,没想到不仅没有唇枪舌战,连呼救、求饶一概消失无踪。皇上的果断或许原因在国丈大人递进来的奏本里,可崔呈秀的行径实在无从不明缘由。

锦衣卫悉数离开,孙承宗也告退,信王本也想一起走,可天启不允。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

信王以为又有机密要事相告,估摸着等人都走完了,皇上自然会说。然而,一直等到文华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皇上依然如故。倒是身后门里灌进来的阵阵寒风,吹得信王咳嗽不止。

“去把门关了。煮些热茶来,朕要与五弟好好说会儿话。”天启吩咐道。

刘端应声而出。

“现在就咱们兄弟两个,不要拘礼了,坐吧。”天启走到信王身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弟弟,身子还未好全吗?”

信王仍然恭敬谢座,道:“好得差不多了,谢皇上惦念。”

“弟弟身子向来硬朗,偶然一场大病,可不能马虎。即便不用再进药,也得好生养着,衣食住行,件件留心。尤其是吃的,这两年你个头长得快、饭量也要跟着涨上去。王府里的厨子够不够用,做得好不好?要不然,朕拨个御厨给你?”天启就差拉起自家弟弟的手揣在怀里,像母亲关爱幼子般宠溺。

“府里厨子够,做得也好,我常常吃了两碗就有饱意,可舍不得放下玉箸,有时候胃口大开,一顿能吃上四碗。”说起吃的,信王就想起叶儿那妙不可言的手艺和五花八门的菜肴,虽比不了宫廷里的精致,但十天里头能做到顿顿不重样,真是了不得的能耐。

“嚯,这是哪找来的名厨,竟把你给收得服服帖帖?”

“哪里是名厨?就是个小丫头。兴许祖上就是做庖厨的,故而有些天分。”

“小丫头?可了不得!”天启起了兴致,“改日带她进宫来,让朕也尝尝!能让五弟手不停箸,绝非等闲之功!”

“皇上说笑了,和宫中御膳比起来,她那三脚猫的功夫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别说一个宫外人,就算只是吃食,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带进来。”说到最后,信王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忽而觉得皇上意有所指,这才把话题引到了这上头。就像被针刺一般,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看看、看看,朕就说你得小心着点儿吧。”天启心疼弟弟,想着脱下自己外袍送给他穿。

这把信王吓得不轻,赶紧跪了下去,俯身叩首,连连说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这有什么的,小时候不都穿来穿去嘛!”天启执意要送,“披上,披上。”

所幸信王躲闪及时,成功避开了哥哥的这份好意,“皇上,如今君臣有别,咱们再回不到小时候了。”弟弟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哥哥心中猛受一击,全身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文华殿立时又安静下来,之前些微的温情也被这话打得荡然无存。死气沉沉的正殿里似乎只剩下冷冰冰的地面和硬邦邦的柱子。兄弟之间忽然遥距千山万水,那道天堑是无论如何都补全不了的。

天启无奈地看着自己手里那件鲜艳威武的龙袍——此时,即便把它扔了,也换不回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光。可天启还是选择把它丢在一边,这样才能腾出手把弟弟扶起来。

“是我不好,我一时糊涂,没了分寸,看把你给吓的。”哥哥细心地为弟弟整理衣冠,让他重新入座,“你这要是进宫一趟又病倒了,叶向高的下落朕要托付给谁去找?”

信王正要回话,刘端端了满满一盘茶点走了进来。他早就候在外头,只是听到里面动静有异,不好打扰兄弟叙旧,便一直安心等待。

“皇上重托,臣弟不敢轻慢懈怠,唯恐有负皇恩。”

“行了行了,喝口茶,歇一歇。在宫外就忙了小半天,还把自己的护卫长给搭了进去,让他们心服口服;进了宫,我这个哥哥也不知道体谅,一个劲儿拉着你说话问事。”说着,天启亲自递了杯茶过去。

信王估计还没从刚才吓得回过神,此刻更是诚惶诚恐,哪里还顾得上接茶碗,才直起来的膝盖骨又一次磕到地上,“噗通”一记闷响,扎扎实实。

“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刘端见这状况,知道自己还是进来早了,放下东西转身即走。不想,竟被信王叫住了。

“也请刘公公做个见证!”信王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那道黄澄澄的圣旨,双手奉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天启忙不迭上前要扶信王起来,可偏偏弟弟打定了主意,动也不动,只想把圣旨交还。“兄弟俩,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当初领旨之时,信王尚觉得被委以重任,踌躇满志;可随着调查深入,各方牵扯纷繁复杂。尤其今日,洛慜手执圣旨,大庭广众之下张扬跋扈的丑态,事实上和早前的客光先与侯国兴并无异样。

他“借”的兵量远远超过一个在京赋闲王爷所能调动的范围,又“串通”城门守备私设关卡,甚至“纠集”百姓公然与锦衣卫对峙,无论其初心如何,这些每一桩每一件的行为细究起来都是涉及谋逆的重罪,而最可怕的是,洛慜之所以能顺利“成事”,凭的就是这道至高无上的圣旨。

“无不可查之人,无不可调之兵”,哥哥一番好意所给予的极大信任,恰恰成了最大的危险。信王惩处洛慜所用的苦肉计里,一半是对“敌“之计,一半则是给洛慜、也给自己警醒教训。

更何况,信王原意就是想避开客巧玉,避开朝堂之中千丝万缕的派别关系,只将此事定为掳劫叶向高一案中偶然并发的行凶之案,他要尽可能多的人证、物证去指认元凶;而不是反过来,先锁定了“元凶”,再去寻找能佐证此种结论的证据。

然而事态发酵远出乎自己所料,当他一个人出面阻止时,他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就地直接拿下客光先和侯国兴两人,所有现在看起来成功导向结果的行为,在当时,在信王独自一人内心做决定的时候,他完全只靠提着一股蛮勇之劲,硬生生咬牙扛过来。

信王也怕客巧玉,不是她成为奉圣夫人之后,而是在之前就很怕。

信王的父亲,即泰昌帝朱常洛太不招万历帝,也就是他的嫡亲爷爷,待见。以至于,宫里头任意一个人都能欺负慈庆宫中之人,甚至连外人持棒入宫企图袭击当朝太子,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儿都不了了之。

而慈庆宫里也并没有因为备受欺凌而团结一致对外,同样也是和其他各宫一样,欺善怕恶、欺软怕硬。在这种恶性死循环中存活下来,并活得有声有色、甚至声名大噪的唯一途径,即是比恶人更恶,比坏人更坏。

信王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客巧玉发怒时的样子,即便被围殴的口吐鲜血,她仍然要执意冲上去咬人一口,好帮助哥哥和自己逃出西李侍的魔爪。

刚才在宫外,与客巧玉面对而立,信王多怕她一时控制不住,直接扑过来咬自己。那种怕是实实在在的害怕,对伤害的未知、对恐惧的未知。

所幸,自己的哥哥大概太了解自己,把客巧玉留在了乾清宫,免得再提心吊胆一回。

主动交出圣旨是信王的三重后怕之中,作出自以为最为明智的举动,缴械、避嫌、自证清白。

“臣弟险些铸成大错,有负皇恩浩荡。”信王由衷觉得,自己抬不起头面对皇上。

“什么大错?”之前信王禀报的时候,天启手持画作,很快就陷入自己的噩梦里,听得并不是很仔细。

见信王羞于启齿,一脸为难的样子,刘端走到皇上身边,轻声重述一番。

“这有什么错不错的!圣旨不就是用在这种时候吗!”天启根本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更何况,即便有错那也是你那护卫长之过,和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你都已经从重处罚了?五十下!整整五十下!那两个杀人的家伙朕才......朕才说了十下!”他立刻吩咐刘端,一定要给他们仨加重刑罚,和弟弟比起来,自己还是太过软弱。

“皇上,这并非量刑轻重之分,而是......而是臣弟僭越君臣之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人伦大礼,臣弟......臣弟险些毁了我朝立国之本!”

“哪有那么严重!起来、起来,地上多凉啊,别仗着自己年少,跪久了不痛,以后天冷下雨,有你难受的时候,赶紧起来!”天启又拉了几下,还是没拉动,只能佯装生气,“你要再不起来,那就是......就是抗旨不遵了啊!这、这也是毁我朝立国之基的啊——”

但这话对引咎自责的信王一点用都没有,他现在巴不得被惩罚、甚至被治罪,“那就请皇上降罪臣弟!”

“你......你这还杠上了啊——”天启拿自己的倔弟弟没办法,一屁股坐回椅子,“治罪?治你什么罪?是怪你刚直不阿,还是大义灭亲啊?你查清了隐情,抓到了凶手,连应天府的事情都被你梳理出头绪来。朕这个皇帝整天躲在宫里,什么都做不了,结果还要治你的罪?朕再糊涂,也不至于是非不分,不相信自己的亲弟弟啊!更何况——”

“皇上,”刘端急忙打断,可不能再“更何况”下去,天知道气头上的皇上会说出什么收不回来的话。“您是一番好意;王爷,您也是忠心可鉴。既然都是一心为人,又何必因为一时之气伤了彼此笃厚的兄弟之谊呢?”

争得面红耳赤的两兄弟终于停止争吵,明明心中内疚,却各自避开眼神,互不相待。

劝住了皇帝的刘端,转而去劝信王,“王爷,您既然让我做个见证,那也请您听我唠叨几句。这圣旨啊,从来都只有颁发下去,不曾有再收回来之理。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这个例也是千万不能破的。有错有过,咱们可纠可改,但圣命一下,绝无反口之说。”说着,刘端稍稍用力,把圣旨又推回到信王怀里,“圣旨乃是天子所赐,既是无上之光,亦是千钧之责。”

信王似乎被说动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端的眼神真挚而纯厚,这让他说出来的字明明锋芒外露,听起来却显得格外亲和,“您不能因为觉得担不起这个责就又给退了回来。再者,此案之关键所在叶向高叶大人,至今仍然音讯全无,您若当真拂袖而去,王爷清白高洁之名自当传颂千秋,可眼下最棘手的案子,皇上又要找谁来查呢?”

信王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孙承宗孙大人才堪此任。”

“当初就是为避锋芒,朕才授意刘端去劝的老师自请离去。若然再委以此任,朝里又不知得掀起什么疯言疯语来。明年就是京察,朕可不想横生枝节!”天启还生着闷气,为什么自家弟弟能被刘端劝起来,而不是自己呢?

听闻此中真相的信王十分意外,转念一想,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居然也和他们自证清白的方式如出一辙,另加了一份愧疚。

“王爷若当真能举荐出一位合适人选,皇上亦绝不会强人所难。”

信王又想到了国丈张国纪,可回想一直以来的调查,似乎他都在避重就轻,绕开案情关键,也确实难担大任。他微微张嘴,立刻闭上,默默摇了摇头。

“王爷有所不知。皇上这几日深为各地请旨抓紧查办应天府之事所扰,叶向高在京失踪的消息恐怕迟早会传到外头去。如果能赶在被大臣们问之前,把叶大人找回来......”

“行了、行了,”听刘端越说越多,天启赶紧打断,以免给弟弟造成不必要的压力,“不要听他胡说,即便没这事儿,他们该上奏的还是会上奏。你呀,好好地查,按自己想的去查,什么一月之期啊、闲言闲语啊,都不用管。反正,你一天是朕的弟弟,就一辈子都当定了这个信王爷!叶向高,朕可就全仰赖你找了!”此刻,他又变回之前温柔可亲的哥哥。而刘端也“功成身退”,退到一边侍立在旁。

信王终于体会到哥哥的护佑之情,深为刚才的鲁莽自私之举惭愧,起身又想再叩谢皇恩。可天启一直就担心,信王这么跪来跪去真把膝盖给磨破磕伤。见他又有动静,立马抬手按住,结果没控制好力道,竟然一掌实打实拍了下去。这一记响得向来处变不惊的刘端都一哆嗦,天启更是慌乱无措,拉起弟弟的手,执意要查看“伤情”。

信王却连连摆手,如释重负地笑道:“这一记全当是皇上处罚臣弟的。臣弟一定铭记在心,绝不再犯。”

天启愣怔片刻,转而仰天大笑,“好!好!好!吃一记长一智!弟弟快快成长,真也能多打几下!”说罢,果真又扬起手来。

信王也不躲避,反而瞅准时机,抢下一块糕点,直接喂到了哥哥嘴里。

天启被这“突然袭击”闹得有些懵圈,可没多一会儿,脸上居然乐开了花,不仅一口吃下弟弟送来的点心,还学着他的样子,特意拣了份更大的要给弟弟回礼。

信王见状,提起了衣衫,撒腿就跑,嘴里乱喊着:“臣弟知错了,臣弟知错了!”

“晚了!”天启嘴里仍有些含糊不清,可手上动作却十分利落。他挽起衣袖,张开双臂,“咻”一声,如离弦之箭直向弟弟飞去。

刘端只觉眼前一阵疾风掠过,再睁眼看时人影都不见。

兄弟两个居然开始绕着整座殿宇追逐打闹起来,徒留刘端孤零零一个,傻站在殿中央,多余得不能更多余。他更不好随意乱动,万一扫了两位此时高昂的兴致,亦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如此少年儿郎雀跃之喜。

文华殿终于还是热闹起来,愉悦之声回荡在空空的殿宇之内,忽而唤醒了他们曾经留在这里的欢笑。作为小皇孙,这里是他们除了慈庆宫以外,待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处宫殿之一,也是兄弟俩出了深宫以后,到过最远的地方。

“再出去,就是外朝了。未经允准,别说两位小皇孙,连太子都不能随意出宫!”王安领着朱由校第一次入殿读书时,如此警诫。

小小的朱由校站在大大的门洞里,由此向外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道令他心驰神往,久久难以忘怀。他很珍惜每一次到文华殿的机会,不仅能看见老师,能见识很多新奇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站在门洞向远眺望,似乎自己便能置身宫外。

彼时的小朱由校不知道,文华殿外那座更大的殿宇,举世无双的大殿,将是困住他一生的牢笼。

和哥哥比起来,朱由检到文华殿读书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哥哥好歹是太子的长子,皇上的长孙;而他,只是一个生母早逝,生父还要与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平分,放在哪里都特别不显眼的小皇孙。

因为鲜有,所以更加弥足珍贵。

除了在此识文断字,诵读诗书,最让两个小家伙惦念的是每次的各色果点。精致得出人意料,美味得终生难忘。尤其是形态各异的小动物状,最吸引两人眼球,只要是宫人一拿上桌,整副心思全被勾了去。

孙承宗虽是严师,但也经不住两个小家伙眼巴巴瞧着的可怜样。一开始,两人互不相让地抢着;吃着吃着东西少了,便逐渐慢下来,你推我让谁也不吃;最后索性互相喂食,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如果碰上哪次孙老师正好不在,兄弟俩就十分默契地趁机追逐打闹。

艰难的日子过去了,但似乎乐趣也随之而去。

“五弟,有多久没回来这里了?”

闹累了的两兄弟席地而坐,背靠着背,互相依靠,彼此支撑。

“好像自出宫以来,就没再来念过书。”

“老师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朕有时候一个人在这里,常常感觉一起念书的日子就在昨天似的。你和老师都跑了,丢下朕一个人守在这儿。朕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你们,连点心也没有以前的滋味儿。真想念那时候啊——”

信王略略迟疑,半是宽慰半是玩笑,“皇上,臣弟觉得还是现在更好。至少咱们想坐哪儿坐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也没人回来管我们。”

天启看了眼傻傻站在中央,一动也不动的刘端,忽然笑起来,“也就是刘端,要换了别个,早就大呼小叫愁煞了人。”

“皇上,此次追查叶向高下落,刘公公也帮了大忙。尤其是应天府一事,若非有他把各种奏本整理得井井有条,臣弟也不会那么快就能梳理出头绪来。”

“五弟,这你可就谢错了人。嘿嘿,这事儿是朕给他提的醒,让他也要全力配合你,不然依他的性子,哪敢私自就把那些东西给你?”

信王恍然大悟,拍着腿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洛慜真有那么大面子!”

“洛慜?”

“就是被臣弟当黄盖使的,那个倒霉的护卫长。在刘公公入宫之前,他俩就是莫逆之交。”

“呵,这真是巧了。他俩是好兄弟,咱俩是亲兄弟!真是兄弟到一块儿去了!”

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开怀畅许,以前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现在连见面都不容易。几重宫墙隔开的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人一旦离得远了,感情就会自然而然的淡却下去,或许只有在繁琐纷扰时偶然忆及之前种种美好和恬适。

所幸他俩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彼此不离。三两句话后,那些共同的记忆和熟悉的感觉就会浮现眼前,确认眼前的兄弟仍是曾经的同伴,任岁月匆匆,此心不贰。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此殿中仿佛凝结的时间。刘端边询问来人,边跑过去将二人扶起来。

“王体乾有事回禀皇上。”

听他声音十分迫切,得到皇上允准后,刘端又一路小跑去开门。

“何事啊?”天启问道。

王体乾匆匆入内,只草草施礼便说:“皇上,坤宁宫来报,皇后娘娘一会儿就要到乾清宫来。可奉圣夫人仍在等候召见,情绪也很不稳定。奴婢担心,夫人万一冲撞了皇后娘娘,实非所愿。”

“玉姐姐还没走?”天启没想到自己百试百灵的冷待之法,今天居然失效了。“那你开口先把她给支走啊——”

“奴婢无能,劝不动夫人。”

“可不能让她们这时候见面!”左右为难的天启小声嘀咕了一句,正好被一旁的刘端听得一清二楚。

可他没有做声,这种时候去招惹客巧玉,简直是自寻死路。

“皇上,反正臣弟也是时候离宫了,就让臣弟和奉圣夫人一同走吧?”得益于兄弟二人的极速回温,信王此时特别积极。

“好,也好。”天启一口答应。

可王体乾又怯懦地说道:“皇上、王爷,皇后娘娘特意差人来说,就是想请王爷多留一会儿。皇后娘娘关心王爷的病况,还提议要在乾清宫一同进晚膳,说是一家人好久没有围在一起好好说会儿话了。”

“瞧你的嫂子,多想着你。朕见天地待在乾清宫,也不见她来问问朕的状况,和朕说说话哩!”天启莫名心里酸酸的。

信王却笑道:“皇后娘娘是怕打扰皇上正事。她知道您整日忙于政务,无暇分心,即便身怀龙种,也要亲自走这一趟,好让臣弟留下来,陪皇上好好疏解疏解。”

“那......”天启环视周围,目光最后停留在有意避开视线的刘端身上,“刘端别低着头,只能你去了。刚才劝信王劝得头头是道,你也得身体力行啊,去吧。请走了玉姐姐,顺道去坤宁宫把皇后迎过来。”

刘端哭笑不得,皇上嘴里的“顺道”明明是南辕北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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