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待久了,她很早便喜欢上喝茶,饮了口茶水后道:“我在荷花池遇到鹊枝,同她说上话了。”
周梓清刚举起茶杯的手一顿,道:“她出门了?”
洛琪:“……嗯。”
显然对于鹊枝近几日的几次出门周梓清是不知情的。她接着说:“许是房间太闷,出来散散心吧。”
“她怎么样?”
周梓清流露出关心,是在怕鹊枝出什么事么?
洛琪:“……还行吧,我们聊了一会儿。”
感觉提到鹊枝,周梓清会显出紧张。
他听后放下心来,才问:“哦?聊了什么?”
“一些……生活琐事啦。”总不能说聊人死后会怎样,洛琪搪塞了一句后问,“我见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些,她的病……没有好转吗?”
可能有些冒犯,但以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关心问候一下应该没什么。
周梓清坦言:“是没什么好转。”
洛琪说:“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不是你的错,”周梓清似压重了一点语气,“切勿自责。”
-
之后的几天,洛琪每日都会去荷花池逛逛,却没等来另一人。她还以为她们终于能经常见面和说话了呢。也许是鹊枝身体不方便的缘故吧,可怜的女人。
洛琪想过去她的屋子看看她,但怕会打扰,踌躇着没去成。不知为何,做事一向干练的她在世子府好像总伸不开手脚。
有一天,鹊枝的一个侍女突然上门找洛琪,竟说鹊枝邀她上自己住所见面。洛琪有点受宠若惊,带着猜测与期待去往鹊枝的住处。
一进门便闻到屋内充斥的凉涩的药味。一个病重的女人,总是吃药,与药罐子无异,想来该有多难受。
鹊枝靠坐在床头,被子盖着腿。洛琪进门时她正盯着门这边看,似乎等候已久。
“坐床边吧。”鹊枝用瘦削的下巴一点,示意她往自己旁边坐。
侍女整理了下被子,为洛琪空出个坐的地方。洛琪坐下后,鹊枝将屋内的侍女都叫了出去。
鹊枝眼眶泛红,嗓音比之前更沙哑了。没等洛琪问,她先开口:“你觉得,世子殿下人如何?”
洛琪首先为鹊枝对周梓清的称谓感到一丝惊讶,“嗯……挺好的。”
这次的气氛怪怪的,不如上一次轻松。
鹊枝:“是挺好,温柔,很会照顾人。”
洛琪感到她话中渐渐带上了情绪,眼里透露出异常的东西。
鹊枝接下来说:“近日的茶水,好喝吗?”
语调和气,但结合上她的眼神,显出几分怪异。
“……嗯?”洛琪不解。
鹊枝对洛琪讲起前些日子:“他唤你回来之前,我病情加重,没剩多少日子。之后世子府来了个外人,说是巫医,殿下寻来救我的。巫医说修者的金丹对凡人包治百病,实力强的修者才能结金丹,可强修难寻,而且就算寻得了,对方岂会出让金丹?问巫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巫医说,神仙的元神,也可以。”
像是被洛琪转变的表情逗笑,鹊枝有些狰狞地笑起来,“呵呵呵……咳,咳,咳。”
屋外的侍从听到主子咳嗽,担心地朝屋里叫了一声:“小姐?”
“别进来!”鹊枝忍着不适,提声道。
“你在说什么……你刚刚……”
洛琪难以置信,气息加重,浑身僵硬但心里不住颤抖。
“我偷听的,他不让我知道,也不让你知道。呵呵。”鹊枝说话恢复成细声,却阴森可怖,同平日简直判若两人,“所以,”她上身稍前倾一些,凹陷的眼窝中两只眼睛睁大,似怕人听不到她的话或让人能清楚看到她狠恶的面目,“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喜欢你?洛琪,你只是个外人,他为了救我不顾一切,包括要你的命!他给你灌毒,你当是什么?他对你好,你就自以为是了?他不爱你,你蠢么……”
“你骗我!”
洛琪冲动地抓住了鹊枝的肩,发颤的手指掐出凹凸的指骨,泛出苍白,仿佛掐的是可恨的仇人。
她比鹊枝不能冷静,嘴里说着:“不是真的,你骗我……”
两个女人,很近的面对面。
“我骗你?究竟谁骗你?”
“不,不会的……不!”
情绪失控的洛琪力度较重地推了鹊枝一把,鹊枝没坐稳,从床边落到床下,牵扯了病疾,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哪知这时周梓清推门而入,见了屋内场景倏然色变,慌忙跑来径直掠过洛琪,蹲下来护住倒在地上的鹊枝,圈她在臂弯,抚她的背。
鹊枝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又被周梓清心疼地抱在怀里。
站一旁的洛琪从侧边看抱在一起的二人,整个人的情况很不好。从踏进这个屋子没一会儿的功夫,失望与悲痛一拥而上交织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而那男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冰冷又陌生地从嘴里说出两个字:
“出去。”
四下安静,只游荡着紊乱或压抑的气息。滞在原地的洛琪看到男子肩头女子一张苍白的脸朝她露出阴险的笑,并抬手抚上男子的背,让二人拥抱得更加亲密了些。
洛琪如鲠在喉,什么都没说,淌着泪,喘着粗气转身走了。她迈过门槛,离开屋子。
看着最后一角衣裙消失在门口,肩头的笑渐渐地、渐渐地僵硬,然后疲惫地泄下来,眼底起了霜。
洛琪跑太急,路上在走下一处台阶的时候摔倒了。怎知这一摔,不算严重的撞击竟将她的元神震出体外,她发懵地低头看脚下趴在地上已昏死过去的肉身。若非魂躯,她的指甲恐怕陷进肉里,攥紧的手会滴血。
那天她进回肉身,强行将自己唤醒,魂不守舍地离开世子府,谁唤也不应。
而快要夜幕降临时,门卫看到洛姑娘又回来了,周梓清也着急地等在府前。洛琪见到那人时又一瞬的恍惚:他在等我……
不,在等我的命。
为什么骗我。
她忍着没问。
周梓清还当她是几月前一收到她的呼唤就傻乎乎地千里迢迢飞回来的洛琪,他为白天吼了她的事道歉,然后说回去吧。
进去后递给她一杯茶。
她当时可以当面说破,大声地、狠狠地质问他。她是神,她甚至可以将他拐到神界,逼他认错,逼他爱自己。或者杀了他,杀了负心汉,杀了全府上下,以血祭一场虚妄的情。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递来的茶杯打翻在地,破碎的响声夹着她的怒吼。
“不喝!”
甩袖。
咬着牙,沉着步。
走。
世子府少了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人,陷入无边寂静。
……
天色昏暗,背影凄然。
目送她离去的是两个两百多年后的人。
止渊扭头看进府里,“他不拦你,是心软了吗?”
府内屋中,一滩茶水,一地碎渣,一个沉默而立的人。
“哼,”阿晨耍脾气,“他如今真有脸来找我?”
止渊:“两百年,一个凡人费尽心思给自己续命两百年为来寻你。你在他心里,算什么呢?”
阿晨:“不是很可笑么?我不懂他是如何想的。”
止渊继续望着,问道:“……此一去,再不回来了?”
远处那头人已消失不见,阿晨没说话。
止渊:“现在,我们去看看鹊枝姑娘?”
鹊枝与周梓清之间的事阿晨至今不清楚,当然她连自己同周梓清之间的事同样也没来得及弄清。
阿晨以如今的心态再次进入那个屋子时,心里居然生出紧张。
瘫躺在病床上的女子仰面朝上,一动不动像被钉住了,两眼阴郁无光,像在发呆。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屋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夜色里的烛光是橙色的。走进这里会让人不自觉地放轻动静,怕制造出吵闹扰乱这片孤寂。
床边放有一碗浓褐色的汤药,已经凉了。久久,女子动了,艰难地用手支撑,稍微坐起来,看向汤药。不被发现的两位闯入者十分耐心地注视着她。
只见她并未抬手去端药碗,而是伸手进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普通的、长长的发簪。发簪尾部很尖锐,头部是一颗很不起眼的指头大小的素色珍珠。阿晨不记得她戴过那簪子。
“看她手腕。”止渊提醒道。
注意去看会发现,鹊枝右手腕处偏内侧有块两个指腹大小的边沿不平整的疤痕。那整块疤像是曾生生削掉后新长出来的皮,泛红的,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更为明显,平日里都是收在袖子里。
二人所见,床边女子两手并用,细瘦的手指分别捏住簪子的两端,接着拧动起来,拧着拧着,簪子头部的饰珠与尾部的簪针较轻易地分开了。凑近瞧,饰珠中空的内部竟藏有东西!
是一些用途不明的白色粉末。
鹊枝将一点点粉末轻敲进自己要喝的药汤中,盯着白色化进药里,随后将饰珠与簪针重新拧紧后又放回床头底下。动作非常熟练了。
“那是……什么?”阿晨面露惊色。
止渊说:“依我对药物的了解,这是一种量小致疾、量大致死的慢性毒,食之身疲肉痛、多眠多梦,名字……嘶,忘了。”
作为一个曾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找死的轻生者,她对药物(特别是毒药)是有一定了解的,尤其是药物的作用,她只需一眼就能看透并深入至其中成分与效果。
她们看着虚弱女子将那碗掺了毒的药汤一口气全吞下去。
阿晨惊讶:“她,她怎会……”
鹊枝喝完药放下碗,艰难地躺回去,又是睁着眼睛静静地醒着。
她在寂静中,等待着什么呢?
止渊:“看来,这故事会挺长。”
-
……
男子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经过一座楼,本一瞥而过想继续走路,楼内传出幽美凄婉的歌声混杂在各种杂乱的噪声中很是独特,霎时乱音一点点摒除,只剩那歌声入他耳中。
声声缭绕,他一听心动,停下脚步,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调转回去,犹豫一二,第一次踏进那座楼。
楼的牌匾做工花哨张扬,楼下几个或拿扇子或拿手绢,打扮得花里胡哨、衣不蔽体的妖媚女子搔首弄姿地笑呼路边形形色色的男人。
那是座青楼。
“哎呀官人,你好面生呀,生得可真俊,快进来看我们花魁五日才一次的舞唱,今日……”
“让开。”
迎上来的女子被来者的气度吓得止声,忙退开不敢靠近。
楼内人不计其数,却不比往日热闹,反而难得安静,似是担心声响太大而听不到台上人歌唱。
众目聚焦之处,耀眼的台上,单独一人,台下奏乐配合台上,女子一袭清丽舞衣,轻柔宽袖翩翩起伏,舞姿曼妙,眼若秋水,红唇张合,开喉歌唱,楚楚动人。
他以为,浓妆艳抹的女人美不哪去,而台上女子的美,到了他心里。
她似乎生来就该这般明艳,艳得深刻,艳得真实。
一曲终了,叫绝声四起,他置若罔闻,目不转睛,仿佛魂已到了台上,在女子身边。
或许是某种感应,一双倩目投看过来,淡淡的,凉薄的,却扣人心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