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琪在世子府暂住下来,似乎是以对沙祁有恩的贵客身份,但周梓清并未明确外宣她的身份,府上的下人甚至不清楚这多出来的女子叫什么名字,也不多嘴,只同自家主子一样唤她洛姑娘。外人则不知世子府多了谁。至于受她救命之恩的沙祁王,除了治毒时见过一面,之后毫无关联。
所以她这位“贵客”,真是莫名其妙,好像仅仅是作为留她在世子府的借口。
留下她做什么,她没问。因为她自己也没想走。
旁人不明白,她是累了。在千离族她是族长之女,是少主,从小到大耳边的声音全是你要强大、你要担起责任、你不能犯错不能糊涂、你要努力让家族崛起……
有人向往轰轰烈烈、潇潇洒洒,而她向往淡泊与宁静,周梓清给予她的便是后者。
在世子府没人要求她必须做什么,没人唠叨所谓自强、所谓责任的道理,也没人指责她不小心的过失。她行动自如,想说话便说话,想安静便安静,不必操心任何事,没有逼迫,没有烦恼。
好想不顾一切。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家族也好,不见踪迹的圣物也罢,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沉浸在这片他赠予的安宁之中。
她不确定周梓清对她的想法,或许,仅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友?她不介意。
周梓清这人平淡、稳重,也许未来他会是个深得民心的合格的王。他没有妻妾,这是她好奇的,不是说凡间的人早嫁早娶,男子三妻四妾、酒色不离吗?
周梓清给她的印象从来不差。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大概也能逐渐了解起来,比如周梓清在府时常踏足而她未踏足过的一间还算气派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女人。
女人好像是生病了,常常足不出户。
她们一直未见过面。她曾远远地,从屋子敞开的窗户看见屋里的女人。
女人总躺在床上被侍女服侍,周梓清去看她时,她才坐靠起来。两人常是相对无言,偶尔相谈几句,他看着她吃药,他有时扶她出屋子到附近走走。
周梓清对她温柔体贴,并且有用不完的耐心。看着真像一对彼此敬重的夫妻。
但洛琪还是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仿佛各揣各的心事,不为彼知。
也许该生出不好的情感,然而当她看到屋中女子孤零零的模样时,心中滋生的是怜意。她觉得府内安静,而到了这间屋子,得用冷清来形容。除此外她还想到了一个词,煎熬。
洛琪忍不住问了府中下人,下人说那女子是世子亲自认的义妹,名叫鹊枝。具体她没多问。
义妹?
二人之间有过怎样的往事呢?
周梓清不说,甚至都不告诉她自己有着这样一个卧病在床的义妹,洛琪便不问。头一次听他听提起还是因为鹊枝病情加重。
“你不是神仙吗?能不能拜托你……救她?”
洛琪发现周梓清在提及那女子时,眼神是万般恳切又无奈的。
她说:“我的神力对你们无用,我同你说过的。”
周梓清的目光一暗,料到这个答案。
“不过,”洛琪于心不忍,“如果是天上的‘神’,或许可以,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请一位会医术的下来。”
“……当真?”
周梓清眼中重新燃起火苗。从未见他如此期望的神色,洛琪心想就算去请天帝也是愿意的。
她去了。她知道神与天族自古“不对付”——天族疑心了千百年,怕是否有一天神界会以“冒犯真正的神明”的罪名而将他们铲除。可她不知竟那么不对付——她遗憾地无功而返,未告诉周梓清自己差点让弑神箭射中。
于是鹊枝继续靠着凡医俗药续命度日。
洛琪很抱歉,试探着问道:“……我能见见她么?”
周梓清迟疑着道:“她……不太喜欢见生人。”
洛琪并不介意,“好吧,没关系。”
她试着询问关于鹊枝的事,周梓清言辞避之,她就不再过问。
周梓清身上有一种孤独感,与之相处越久便越能感受到。
洛琪没见过或听过他有什么兄弟姐妹,难道沙祁王只有一个儿子?她无意间见过沙祁王的妻妾,并不少,由此来看沙祁王并非什么清心寡欲之人,所以该王怎么能生出周梓清这么个清心的好儿子呢……等等,她在想什么!
由于外贼的撤离,沙祁脱离了外来侵害,而别方土地就不可避免了。千离叛贼狼子野心,唆使别的地区举兵进犯昊阙。大棠一统,政治清明,塞北自治,朝廷对之非必要不干涉,各地纠纷多由自身解决。
本不必理会,但周梓清竟亲率沙祁军前往昊阙边境助战,并且带上了洛琪。
去了才知道,周梓清的目的是想让她去认两个人——他此前在比武大会上见到的晏安郡主和昊阙太师。
洛琪大为震惊地两个都认出来了。
她望着那位郡主,不敢相信,“她……她是,羽族公主?怎么可能……白公主不是过世了么?”
那时白公主登基成王之事,没来得及昭告天下。
“当真是同你一类的神?可她身上没有一丝神力。”周梓清说。
“那你还看得出?”
“问我的眼睛。”
洛琪继续震惊,像自言自语:“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和……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真不可思议……”
周梓清问:“‘白公主’,是何许人?”
他对那位特别的女子,印象很深,颇为欣赏。
洛琪告诉他:“我跟你讲过,我和族人来此是为寻一件圣物,而她,可以说是那圣物的主人。”
全家死光了,可不就她了嘛……
周梓清道:“一介神明,为何沦落至此?你说她应该已经死了?”
洛琪肯定地道:“……她的族亡了,就在几年前,这在神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周梓清神色变了变。
“怎么……亡的?”
洛琪只道二字:“战争。”
周梓清回想起不久前目睹的战后场景,“是个可怜人……难怪她见了血腥的战场时那般受刺激。”随后转言,“那么,另一个呢?那位太师,他的神力很惊人。”
洛琪说:“……他正是,令白公主遭受灭族的那场战争的发起者。”
不知为何,周梓清听后目光一滞,整个人像是僵在原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止渊问阿晨:“你那时就已经认得我了?”
阿晨:“白尊当年威名远扬,我因时常为族奔波,有幸偶然远远地见过您。”
说起她俩之间,那时在凡间确实见了面。但因功力尽失,白梦清未认出洛琪非凡,何况当时突发状况,她没心思去注意谁。以至于很久以后,阿晨提到,她才隐约想起。那次的后来,圣物即羽族启明珠辗转至幕凌天之手,幕凌天回了神界。
天族觊觎圣物,曾多次冒犯,白梦清功力恢复,扫天,也回了神界。当时洛琪也已经同周梓清分别,回神界了。
白女王寻上门找千离族算账,洛琪当众出面向白女王解释并为族求情,千离族羁押出所有叛党当场惩处,以及许诺寻回在逃的叛党残余并亲自押送羽城谢罪。白女王选择饶过。
再后来,千离族面对日益严酷的生存环境的打击,不堪重负,濒临绝族。走投无路之下,洛琪毅然飞去冥海请求女王施以援手。许是本着“同病相怜”,白女王动了恻隐之心,只手遮天,解了千离之困。
白女王羽化后,洛琪告别千离族,又去凡间。
止渊同阿晨相遇之时,阿晨说:“女王,我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后来在虚空,不算很安静,但是愉快自在。
……
离开昊阙边境回沙祁,周梓清一路心不在焉,难掩愁色。
“你怎么了?”
他不想说,“……没什么。”
到了世子府,那个叫做鹊枝的病恹女子,竟出门迎接世子。
周梓清见到鹊枝苍白气色便心疼不已,翻身下马上前去抱住了她,像怕突然失去似的。
洛琪感受到周梓清的心痛,而鹊枝在周梓清怀里,太平静了,平静到近乎冷淡,以至于她的视线越过周梓清的肩膀投过来时,洛琪无法看清那眼神中的含义。
打量与猜忌吗?
又那般自然。
恶意与挑衅吗?
又那样干净。
她们都见过彼此,却是第一次对视。
洛琪留意到鹊枝脑后盘起的头发上的一支簪子——戴的方式很用心,能从正面看到出露得恰到好处的一部分,银灰色的,花样很少,但簪身精美的花纹让簪子又不过分朴素,很符合主人的气质。
……会不会是周梓清送的?
洛琪将偏了一小会儿的视线正回去时,鹊枝还在看她。但对方像是一愣,逃避似的移走了目光,然后同周梓清分开。
洛琪听到了鹊枝的声音,轻言细语中带一丝沙哑,但很明晰,不羸弱亦不矫作。不可否认,鹊枝是位难得的美人,若气色红润些,该是被簇拥与追慕的一朵花。
他们很般配呢,洛琪想。
可二人为何未成为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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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回归平常,经过在昊阙见证的那场战事,洛琪犹豫起来。
作为千离族少主的自己,是否应及时止损、阻止叛党的恶行,是否该回去担负起家族的责任?她一面自我安慰自己做得够多了,那些东西不该强加在她身上,一面拖延着日子。
她想,只要能够持续下去,几十年罢了算得了什么。然而,在她待在世子府的第三年的某一天,周梓清亲手打破了她的侥幸。
她的确没理由在世子府待到凡人的一辈子的,否则该以什么身份呢?
“你走吧,洛姑娘。”周梓清说,“你是神,你的世界浩瀚无边,我这小小的世子府得你驻足已是荣幸,岂能让你久留不去。”
这么突然,会不会是对她的死乞白赖感到厌烦了?
“公子以为,我为何在你府上迟迟不愿走?”她不唤世子或殿下,起初到现在,叫的都是公子。
她镇静地盯着周梓清的双目,尽收他眼中所有异样。
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洛琪,心悦周公子你。”
周遭的一切似化为乌有,只剩二人的对话。
良久,洛琪等来对方二字的答复:
“抱歉。”
他垂下视线,不知是因为不敢看她,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明拒绝。
“我已有心爱之人。”他自觉地给出解释,“她是鹊枝。”
当他再次抬起视线时,眼中带上了决绝。
洛琪愣了下,“她不是你的……”
“的确。”周梓清道,“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才没能……”
他未说下去,委婉转言,“周某,怕是要辜负洛姑娘的心意了,我应该……提早让你知晓的。是我的不是,对不起。洛姑娘天生丽质,为人和善,日后定能寻得良婿,而周某我,实不敢当。”
洛琪:“但是周公子待我比旁人亲近一些,常找我说话,我以为……”
周梓清抱歉道:“是……是她想听。对不住。”
洛琪定了半会儿,道:“原来如此。”
周梓清:“怪我,让姑娘误会了。”
“你二人相伴相守、不离不弃……我早该猜到的。”纵使事先预料过,鹊枝还是不免失落,“是因为……鹊枝姑娘的病吗?她担心拖累你?”
是鹊枝……拒绝周梓清?
半晌后,他点头,嗯了一声。
洛琪暗叹好一对有情人,想想说道:“她会好起来的。”
“你……”
“没关系。”
女子释然一笑,男子沉默。她的笑容深深印入男子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