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说她任性?走时毅然纵身一跃,留时,因为一句话就没了迟疑。或许是注定的,或许是好的。
太生没有办法阻止她回去。
“太生,别不理我。”
小水怪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只有普通小犬的大小,落落坐在桌前认错似的一下下地抚着它的背。
太生总算肯“说话”:“早知道就不听你的来樊水。”
说什么重生等于重活、往昔已逝当忘记所有,女人是善变的!
都怪那姓华的,男人也是善变的!
“别生气啦,我发誓行么,以后他若有半点对我不好,我马上离开他——还有,他若对你半点不好,我也马上离开他!”
仍然像个小姑娘。
太生气消大半,转而笑了。
一会儿门外传来动静,随后有人敲门。
“云霜?”是他温和的声音,“给你送些衣物与吃食。”
他们在樊水城一家客栈暂歇,华的屋子就在隔壁。
落落抱起小水怪去开门,华身后跟着的几个端送物品的女工见到她手里抱着的活物时被吓了一跳。
“放进来吧。”落落不在意,侧开身放女工进去,女工看见华点头同意才敢进。
华站在门前,看着她怀中之物,“这是……?”
怎么这妖物瞪着朕?
落落面对华不倨不恭,也没有待太生一样的亲切,但对华来说无论如何都比曾经好了许多。
“太生是我的朋友。”落落垂眸轻抚小水怪,可见待之珍重。
本着对小妖物能替他陪伴心爱女子的感激,华抬手想摸摸小水怪。落落倒未介意,而小水怪拒绝,在男子碰到自己前恐吓地张嘴就想咬,令那手下意识缩回,然后它脱离落落跳进屋中不见了。
“哎。”华叫了一声。
落落说:“它不大喜欢你。”
华看向落落,只好放弃。
女工行了礼退走了。剩下二人相对无言半晌。
“你不可以欺负太生。”落落道。
华看着落落,和风细雨地笑道:“好。”
那笑沉稳又款款深情。
眼前如梦似幻,落落实不敢将印象中他素来孤冷的样子同现在的样子重合。
“你真是华封袭吗?”她眼里是乏力的迷茫与怀疑。
“我是。”
“你可曾觉得……迟?”
“迟。”华专注地看着她,眼中带上祈求,“让我弥补,好不好?”
落落别开视线,不同于以前的冷静,“能否留住我,在你。”
值不值得归去?
值不值得幻想?
值不值得,既往不咎?
……
幻想不待持续长久,一朝破灭,错不在他们,错在命。
客栈附近有条不大不小的运河,有天落落发现太生不见了,不久后城中传出河那边出现一头凶恶河妖袭击市民,死了好几人,岸堤见血,全城恐慌,求慈悲女侠、求无上的君主,降妖救城。
只有太生和死去的人知晓,也只有观者知晓。偷偷外出散心的太生从河里游出,只安静地在河边走。最弱小时它无凶相,无恶念。忽然冒出来的几个人,靠近试探时发现它无威胁,遂围住它,戏弄嘲笑。
丑八怪?臭妖精?
它自是习惯,跑开。
他们追逐喧哗,用东西砸它,逼它受困。
妖怪人人厌恶,妖怪活该被打?
曾逍遥自在,差一点一步成人的它,如今已失去她的它,戾气入身,一念成魔。
……
华先得知消息,当时在外,迫于事发突然,执兵驭马,亲率护卫与当地军兵前往缉拿。
他到时看到的是那妖怪身形硕大、青面獠牙、目窜红光、嘶声震耳,对着那些拼死抵抗的巡兵或城民踩踏、冲撞、噬咬。地面是一幅斑驳陆离、触目惊心的血画。
落落是出来找太生时得知的,抵达时场面混乱不堪,魔化的太生伤痕累累,被众多追兵围捕,为首的则是华。
枯骨长鞭斩断飞箭,斩断利刃,最后抽打在地面形成触目惊心的波折的裂纹,横在他前方,像一道决绝的界线。
他看到她,紧急将马勒停,叫停所有人。
“停!停下!”
落落的青纱未罩住脸,围挂在肩上。落落女侠头一回以面示人。
她扔下长鞭,跑向太生。
“太生,太生!”
它是太生,只有她认得。
她抱住它脑袋,“发生了什么……”
她颤抖着手,虚抚它面上的新鲜伤痕。
太生最后的理智只留给了她,她听到太生绝望地哭,“不是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脸贴上它脑袋,“没事,没事的……我带你走,你要好好的听到吗?”
“对不起……”
都不给她抢救的时间和挽回的机会,大妖兽失力倒下,身形缩小,变回原来的样子。她瘫跪在它身边,似被阴霾笼罩,悔恨与哀伤令她泣不成声。
“别过来!”她哭吼。
背后已翻身下马的华脚步止在鞭子前,他伸出手去,“云霜……”
只怕再无法够着。
“我不该,不该来樊水……”她背对着他哽咽着说,“不该遇见你。我不该来,不该……”
“云霜,我……我不知道……”
他还是想跨过去。
“啪!”
枯骨鞭碎了,飞溅掉落,一地残片,似人的乱骨,似一种奇怪的祭祀。
她抱着小水怪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记得不久前它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成了一具布满伤痕的尸体。
“华封袭。”她未转身,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一刀两断,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别再缠着我。”
华跨过了枯骨。
“滚开!”她厉声怒吼。
华知道他跨过去也没有用了,他只能保持那段距离,不安又心痛地远远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相隔甚远,没有交流。
落落沉浸在悲痛里,无视一切,无视那些惊奇的人,无视四周的狼藉,无视地上的血。她沉重地迈着步,泪滴落到太生身上。
街道前面有尽头,她却再也不觉得这里宽阔,不觉得天地宽阔。哪里都不宽阔了。
没人知道,她和太生也不知道,因为落落来自太生另一半元神,虽彼此割裂但仍顽固地关联,相生共存。
天理昭昭,天道轮回,一半绝了,另一半要归还。
落落倒地的同时华冲了上去。扬起轻衣和青纱,缓缓降落,归于平静。
她死在了路上。
尽头,如此苍凉。
……
-
止渊蹲下来拾起地上一些碎屑,那虚物到她手中竟实了。
“这是……她的骨头?”
重活一世的女子用自己死后废弃的枯骨制成手中武器。
止渊站起来,枯骨碎屑随着她的手汇聚复形,她拿起的是比原来更支离破碎的长鞭,另一手也将鞭身托起来,端详。其余二人错觉她手中就是原物。
止渊将枯骨鞭向远远那头的人与尸举出去,然后骨鞭化作尘埃,被风吹散飘向空中,一点点消失。
“故事可还有后续?”止渊望着前方,“阿丑你是如何还生的?华君你又是如何归天?”
-
华为落落建了落昔陵,太生因死于魔噬,尸身化烬,但灰烬被细心收集同落落葬在一起。华一面当政,一面守墓,直至终年。
夜,墓中以烛火照明,空无一人。阿七和阿八到访。
在他们之前,手下已来过几次,都是无功而返。他们此行是第二次来。
“真人请随我们到阴曹罢。身死不能复生,事去不可更改。一生了结,灵魂还在,当放下过去,节哀才是。”
“魂久待阳间易逝,难道归阴再世不比没了强?说不定您哪日还能归天,做回了不起的神仙呢。”
顾云霜说:“把你们的头套摘下来再跟我说话。”
“哦,好的。”
“因为一会儿要顺带去勾别的魂,才戴上的。”
原来不只止渊看不惯大黑大白戴假面。
顾云霜如何恢复之前所有记忆的,此事还需几段话来讲述。
这得追溯到她在天自刎、魂落阴间那时,她耍了点“手段”,投胎转世前她交代过大黑大白帮忙把记忆储藏起来。
在薄海飘登帝之前的所谓“天人渡劫转世”确有储存记忆待定归还的做法。薄海飘极权,斩草必除根,曾勒令阎王一定将术阳与落昔的记忆剥去使之永不得翻身。大黑大白与孟羌是好鬼,选择对顾云霜给予帮助——落昔真人,曾与天帝平起平坐,曾最有机会铸就女天帝的女子,这面子不得不给。
另外,至于术阳,顾云霜知道他定不会甘于那般结束,薄海飘又看得紧。术阳死后她心一狠,暗地将他记忆抽走了——正是在薄海飘答应她条件后撇开他们去夺帝珠之时,抽取记忆令她几近花光剩下的功力。因此术阳在阴做鬼时比薄海飘想象中“老实”,姓薄的还在心里暗嘲华死后化鬼跟一般人一样平凡普通。
后来顾云霜在阴间让大黑大白储藏的,便是两个人的记忆。
落落死后华几乎每日在墓中留守,陪着她的棺椁,流涕述说,他说他杀三王不是为了上位,说故意疏冷不是因为厌恶,说从未想过伤害她,说她坠河之后宫里的日子,说见到她侠女模样时的心情,说她死后……
白日,有微弱的光从陵墓墙壁上高高的几扇小窗口照进来,落落的魂坐在墓志碑脚下的阴影里,倾听他述说。有阳光照在华身上时她无法靠近,就算靠近她也无法“触摸”,她可以让他看见自己但她没有。
鬼差每次来她都不肯走,因为鬼差认得她身份,遂不敢动粗。大黑大白带来记忆,没想到她重拾记忆后仍是不肯走。
当不属于人世的鬼甘愿静等消亡,或许因为仍然留恋当下,也或许已无望将来。而她可能占了两个。
她说:“他下一次到阴间的时候,请把记忆还给他吧。”为什么,“我顾云霜,不欠他了。”
大黑大白又一次无功而返,也没有下次了。
一般在阳间的鬼魂不出意外不消三年便会消散,顾云霜的鬼魂停留了五年(她的魂怎么也得说是“元神”),陪伴他直至自己最后一刻。
在顾云霜消失前太生的魂来找过她。
[肉身死亡后魂与肉身分离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段时间内魂与肉身皆无法感知外界(鬼差为了方便常常选择在该时间内完成勾魂),若是这期间肉身严重摧毁(比如化烬),肉身与魂则提前分离,但魂易受损,且一般有较长时的意识混沌。]
“落落。”
太生的声音。
顾云霜转身看到的不是小水怪,也不是大水妖,而是一个人。
“阿丑”的样子。
他在游魂期间,迈过了曾为了她舍弃的那一步。
“太生。”
她肯定地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