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的便轮到下一个故事了。
恢复平静的水面是一扇生死镜,跨越它前她是一位高傲的女帝,跨越之后她成了一具沉寂的尸体。
她的尸体被河水浸蚀、冲挟、沉陷,与平凡得微不足道却顽强着的鱼虾相伴。
一只水妖在各支河流中悠哉游行,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湖泊停留时,在湖底发现了她的白骨。
水妖常常在该湖泊停留,因为湖泊连接多条河流,偶尔有轻生者或被害者的尸体随水流带到这里沉积或漂浮。它会收集鬼气来助自己修炼。(鬼气≈阴气)
鬼气和妖气让这湖森然诡异,加上时而出现的尸体或妖怪,诡异放大,没生人敢来这肥沃的水域。
因而,她是这片无人问津的世界中的底层无人问津的堆堆白骨里普普通通的一员。
水是一种介质,既能传导一些讯息也能隔绝一些讯息。例如用一把火将一锅水烧开,在水中传导的是热的讯息;而将油滴落到水中,油溶解的讯息却无法传播开。
同样,污染的讯息可以告知水中有尸体,阴曹地府却难以收到灵魂的□□死亡的讯息。原因是死者入水时浑身沾满水从阳光吸收的阳气,阴性的讯息被阻隔而发不出去——若是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的水则另当别论。另外,若是死者魂魄身上绑过阴契(阴间的命契),魂突然杳无音信地消失了,地府才可能会自认倒霉费些鬼力找找失踪的魂。
有句话说“死于五行难投胎”是有一定道理的,每一行都是一种特殊介质,其中水为首。淹死,则不失为一种最惨的死法——鬼差不来勾,魂出不得水,只能静等消散,没有了来生。
[死亡讯息的发送只在那时那一次(诞生讯息同),地府的生死簿连接天地灵气,能自动接收、生成,并将讯息反馈给地府作业。]
水也是一种缓冲剂。例如汤煮咸了往里头加点水就清淡了。同样,水能消解魂与死体的排斥力,有的鬼魂可以附身并操纵淹死后泡在水里的尸体从而延缓自身消散(自己的尸体则斥力过大)——水鬼便是这么来的。
尸体逐渐**到难以附身,水鬼会及时寻找触水的生人下手,从而再得附身的载体。生人所见的“水鬼”,便是附有外魂的死尸。
水妖会吃水鬼的魂(比吸食鬼气效果好,而且魂越“新鲜”越佳),它在湖底寻找猎物,正惋惜没几个鬼影,然后看见了坐在一副女人白骨旁边的她。
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
她好美。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恐惧,没有忧愁,没有疯狂。
它以为阴暗之物总是丑陋的、污浊的,而她却像一颗剔除了一切瑕疵的纯白的珠子。
水妖就是当年化形之前的阿丑。
“阿丑”在她周边潜着水转了几圈,没吃她。她被庞然大物吸引了注意,但不见惧色。
“你是谁?”
“你是谁?”
双方同时问出口。
水妖停在她面前,先答:“外面很多人称我为河神。”
“河神?”她好奇道,“你为什么是河神?你每年都要娶一个民间的新娘么?”
水妖说:“我从不害无辜之人,要害只害恶人。”
她问:“什么是恶人?”
水妖说:“你就不是恶人……生前。”
“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恶人死后的鬼魂没你干净……”水妖转而问道,“你死了多久了?”
“不知道,应该挺久了。”
水妖看向她旁边的白骨,“那是你的骨骸么?”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骸骨,说道:“是。没想到我没了血肉,骨架子那么小。”
“看样子有个把月了……怎么不去做水鬼?‘活’得久一些,也有事干。”
“不了。”她指指另一具骨骸,“我见过这位兄弟夺走一个**岁孩子的尸身,看着那已经腐烂的五官在动,就有点怕。死了都不得安息,多可怜啊。”
“你不是也不得安息吗?”
“……我自找的。”
她仔细打量水妖,下一句是:“你一定很厉害。”
水妖愣了愣,“为什么?”
她边回忆边讲道:“我很小的时候救过一只搁浅的小水怪,叫太生,我问它‘为什么你长这么丑?’它说‘你要是碰上长得好看的妖怪就糟了’,我又问为什么,它说妖变得厉害了就可以改变容貌,容貌越好的妖往往越强大。”
水妖停顿好久,说道:“可是有的妖一心想改变容貌,耗费了修为后变得很弱,也有一些强大的妖一心只为变强而不在意容貌。”
她问为什么有的妖会在意容貌呢?
水妖说,有可能因为它希望能够有资格地以最平凡而直观的方式,去接近某个人。
“那你是更在意容貌,还是更在意修为呢?”
“都在意。”
前者为靠近,后者为保护。
她说:“那你一定是那只小水怪所说的,既长得好又强大的妖。”
水妖说:“他人见我此容,皆说我是怪物。”
她语中伴一丝认真:“你与人生得不同,自然怪,但是你的样子确实令我赏心悦目。”
它想说等我过段时间完全化成人的时候更赏心悦目了。
“你记得自己的过往么?”水妖问。
“记得,不然怎么跟你讲小水怪的故事?”
“我也记得。”
那只小水怪,就是我。
-
止渊:“阿丑,原来你……”
阿丑:“咳。”
后来,水妖留在湖中陪伴鬼魂。两个在阴暗中和谐地照亮彼此的伙伴,他们都是孤独者。
孤独者在一起时不会孤独,就像一样迷路在雪夜里各自都捧着一根点燃的火柴的两个人偶遇并挨在一起时,一定比原来温暖。
水妖给她讲自己如何称霸北河南江、百姓如何奉它为“河神”等等事迹,她给水妖讲自己从公主变女帝的经历……
他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
他们一起坐在水底的石头上,背靠着背,一起爬湖底的骷髅堆,一起同鱼群畅游……
虽然希望陪伴长久,但身为“孤魂野鬼”的她是耗不起的。
“我带你去找鬼差吧,送你去阴间。”
很容易,找一个陆上刚死的人在旁边等就行了。
“不要。”她没说理由,“你带我到外面逛逛吧,好久没见过……人间的景色了。”
“那么黑,看不清。”
鬼能“活”着看到的只有黑暗,何况长期浸泡在水里的鬼若离开水的保护则很容易就消亡。
“我要去。”她说。
水妖既想满足她的愿望,又不想她消失,于是瞒着她用自己半个元神和七成修为换她一个“重生”。
离化形只有一步之遥,而“阿丑”在迈那最重要的一步之前停住了,然后一夕间向后一下倒退回到起点……
冰雪融化了。
某日,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有位漂亮的女子游上来,像大自然孕育的神女。有个恰好经过的蛊师想抓她炼蛊,她把蛊师给炼了。她会法术,修者之躯。
她以纱遮面,随身带着一只不会说话的小水怪。
后来,江湖上出现一位女侠名叫落落。
被恶灵附身的枯槁汉子冲进村子噬咬慌乱的村民,天空一鞭子下来让恶灵一命呜呼。村民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时,行侠仗义的女子已轻脚飞走,没身在绿林之中。
“那是谁?”
一位恰来化缘、见多识广的老道人说:“水流裳、青纱面、枯骨鞭,是落落女侠!”
落落隐在暗处看着村子恢复安定后才放心离开。
山水花木中难看见路,但好像哪都是路。
“太生,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落落起势欲飞,跟旁蹦蹦跳跳的小水怪顺势钻入她衣袖。他们,在前往下一个未知地点。
……
男子坐立骏马之上,寻常贵公子装束,英姿不凡。身边跟着一些随从,对之十分恭敬。
“公,公子,”离最近的随从叫他时有些不自然,“听说樊水一带时有妖物出没,路上多见江湖武人,对您安危着实不利。此次出巡已快两月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吧……”
座下的马从容地行走着,男子应:“不急,不是快到樊水了吗,去逛一逛再说。回宫……”顿一顿,“那小地方,总待着,会受不住的。”
……
行队之际,前方突然飞来一位手执武器、衣摆飞舞的江湖女子,甩起手里鞭子正正朝队伍前头的男子逼近。
“刺客!!“
队伍大噪,纷纷抽刀拔剑,唯独男子临危不乱,目光一凝,手扶上腰间佩剑。他眼见那瘆人的鞭子愈加逼近,手指渐紧,正欲拔剑,视野清晰时神色一滞,顿了动作。
再见那鞭在男子前方圈住了一个东西,女子手往回一收,鞭子甩开,带起的风扬起男子衣襟与发丝,鞭子砸到地上发出巨响,地面瞬间形成凹陷。
众人所见,鞭子那端捆住的东西现出原形,竟是个邪气萦绕的魔物!
原来女子刚才是在追赶魔物。若是再晚些,那魔物不就与马背上的男子撞上了吗?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魔物化为一堆灰烬残渣。鞭子似有生命一般,被女子一扯就变细缩短地收回去,绕在女子腕部。
女子的视线在马背上的男子身上,男子亦俯视着她。二人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那些随从哪里真正见过江湖上的什么降妖除魔的场面,惊诧得不敢动弹,看看女子又看看地上的灰烬。
一高一低二人的对视僵持了一会儿,男子先开口:“姑娘……是什么人?”
“江湖浪子。”
不像“她”的声音。男子注视着女子很快转身飞走了,没来得及再问。
……
她头也不回,一个劲地逃离到别处,虽然表现得平静如常,太生还是看出不对。
“落落,你说的,就是他?”声音来自袖中。
是元神在说话,只有她听得到。
“太生,你怎么一下就猜出来了……”
是他,华封袭,那个男人,那个她用命成就的当今圣上。
太生:“他怎会出现在这儿?”
落落:“鬼知道。”
太生问:“……你在想什么?”
落落想了想,“在想……哼,我可是先帝,那帮家伙竟敢对我大呼小叫!”
太生笑了。
-
结缘的红线继续牵起两端,收紧。
樊水城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而此刻有一处是不同于以往的“热闹”。
很多人围观,中央空出一块空地,他们是不敢靠近,个个面露惊惧之色或掩目捂鼻。
中央有个人,应该说是怪物,浑身发黑发紫、口吐白沫,两眼外翻鼓着两颗眼球。有的人才知道原来人的眼珠子那么大。其两臂张开、仰面朝天、两腿痉挛,整个人摇摇欲坠。扭曲的模样和怪异的呻吟道尽他的苦楚与绝望,然而向外传递的是惊悚与恐怖,致使无援助之手回应。
有人说快去找驱魔师,驱魔师难找,找来当地捕快。
华亦是驻足围观者之一,没骑马,在人群后方,要不是被下属拦着他已经上前去了。
怪物终于支撑不住,倒地抽搐,吐出的依旧是血沫,血沫阻塞咽喉使粗犷低沉的哀号更加怪异,并随着垂死的短促呼吸而喷溅,糊了满脸。
捕快挡开人群,拉开距离扩大空地,捕快头领握着刀对着怪物防备。
然而这种情况不是普通人能应付得了的。
这时走进来一名女子,装束轻便,水流裳,从华的角度看到的是她的侧颜。
虽情形危急,人们还是忍不住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捕快正欲阻止,只见女子蹲下身,熟稔地将一掌按在怪物肚子上,使上一些劲儿由腹至胸推运。紧接着,从怪物口中窜出的活物令众人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