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渊何止 第38章 38

兵祖曾对他爱徒说：“徒儿啊，为师当真不想见你辛苦。要不然哪日你携上千易兵子弟或者为师父子二人再叫上几个盟友大家的长老随你回汐国，看看你糊涂弟弟肯不肯听你的！”

易子：“他不会的，反而更恨我。”

兵子：“汐王过于自负，遇事急功近利，汐国若没你怕是早毁在他手上。”

易子叹气，“若自始至终无我，会大不一样吧。”

兵祖摸摸自己的白须，“这世间也会大不一样喽。汐王还是太年轻，没见过世面也见不得世面。”

兵子打趣道：“爹您是说易弟老咯？”

易子心说：是老了呢……

兵祖说：“我乖徒儿哪能一样？”

兵子拍拍易子的肩膀，“易弟，你老大不小啦，快找个女郎娶了吧，生个娃出来给我当干儿子。”

兵祖笑，“当干爷爷吧，徒儿的娃得叫我声干太爷，哈哈哈……咳咳咳！”

兵子抚兵祖的背，“爹您别笑着笑着，身子出毛病了。”

兵祖：“我还能笑死不成？没事儿，还可多活几年。七老八十的人了，也不知几时动不了。”

兵子：“爹身子骨硬朗着呢，定能万寿无疆。”

兵祖说起话来都要比年轻人利索：“听闻有的边陲小国青年人快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徒儿，那词儿叫什么？哦，‘老龄化严重’呢。国家随子民一起变老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到时我便上那安享晚年好好看一看。”

易子：“师父，有的人，尝不到变老的滋味。”

-

五年前（二十三岁）。

汐国传信说宫里出了事，突然让他回去。桑妙王未多想，踏上归乡之途。

此行有去无回，一切由此转折。

长公主通风报信未能如愿。

“二哥，汐王殿下，凭什么？他二十几载有几栽待在宫里？汐国给他什么了，你给他什么了！他欠谁了？你害了汐国不够吗，凭什么骗他回来送死！凭什么——”

安王利用汐王的功利心，窃国，并引桑妙王毫无防备地归国。

待其知情之时，边防已瘫痪，安军埋伏在全都城，别说求助外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汐，彻底沦落至安国掌控之下。

汐王面对兄长，涕泪横流，“哥，我，我错了！我该听你的话，听父王的话，他临终都在劝我留住你……是我的错。哥，汐国要毁在我手上了，你快帮帮我，我求你了，帮帮我，救救汐国……”

易必添当年听闻自己是妙桑后裔时都没此刻绝望，“……都是这样了，你让我，怎么救？”

安汐交界处地势险峻，两国因此历来井水不犯河水，多糊涂才会把那么多敌军给放进来自取灭亡。

汐王宫内，到处是敌人，汐人没剩多少了。

敌人擒了二弟和三妹。

易必添发过誓，让易子和桑妙王是两个人。

所有人，都惊奇地往相貌英挺的桑妙王身上看。

“你是易子？大能易子？”

安王大笑起来，五官道尽幸灾乐祸，“想不到啊，大名鼎鼎的易子竟会是汐国桑妙王？哈哈哈……这厢有礼了。那你如今算不算落到孤手上了？”

他并不了解眼前的国君，不明白那种笑，“安王若肯退一步，易子也愿退一步。”

怎知安王笑得更加放肆，“不仅见得易子真人，又让易子主动受降，四方九国怕是羡慕不来吧？哈哈哈哈……但，“脸色倏然一变，语气也变了样，“我稀罕？”

安王五官阴沉，“孤，是庸人，不似易子这般出色有才干，也不似那些闹统一的君王那般志存高远。财与权什么的，是继承来的，孤想用就用，想讨伐就讨伐、想杀人就杀人。他人生死天下安危，与我何干？孤不管，知道为什么吗？孤喜欢，及时行乐。易子号称看遍天下，呵，世间何止百态？千态，万态！你看得完么？你连身边人，都没看清楚。”

安王想看易子的武功，令上百士兵围殴手无寸铁的易子一人；想看易子的口才，令押送上百汐国子民于殿中，命他讲至子民自相残杀，他开不了口，安王杀死其中一位妇人，夺过她怀中的襁褓婴儿，命他拿刀刺。

“不然，”安王将他妹妹粗暴地拖到身边，“我把她扔给安兵，看看一国公主能生下什么杂种，再同这可怜没娘的做个伴。”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刺啊！慈悲的大圣人，怎么不刺啊？”

婴儿被扔地上，两个被逼无奈的汐国卫兵抓住他们亲王的双手逼他往襁褓刺上十几刀，然后伴着嘶喊和惨叫，那两个发了疯的卫兵被拖进人堆里一起杀掉了。

“哥，不怪你，别怕，哥——”

长公主一头撞壁，自杀身亡，芳年十八。

汐王冲向安王，被砍伤倒地。他跪在血泊中，沾满血的双手不住颤抖，弟弟躺在地上望着他，嘴巴虚弱地张合：“哥，我心里其实一直承认的，你更适合做王。这些年，我也很孤单呢。哥，不要怕，父王、妹妹和我会等你，你不会孤单的。对不起，哥哥……”

……

“易子，你不是很能耐么？那么多人信奉你，汐人也很爱戴桑妙王。这样好不好，孤要你命令你的国人，列队欢呼‘汐国亡了’。”

“……你做梦。”

一旦之间，汐王室一族除桑妙王全遭杀害，桑妙王被贬为下民充军发配边疆。

离都时，身后城墙上挂满尸体，其中有一具无头尸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城墙之下，众民哭拜……

-

安霁之战，西部边防军遭安王遗弃，将领伪装成兵卒潜逃。易必添不忍士卒白白送死，把控战局、指挥作战。

叶碧展看到他在营帐中勾画战略图。

西部余军临阵换将，以少敌多，战至最后一人。

他立于尸海，面对前方黑压压的敌方援军，望望天，无力地说出一句话。

“如果能早死一年，就好了。”

敌军首，战马披风利刃，朝他奔来。

——想到死亡，却没想到遇见为我扑灭死亡的你。

-

霁安第二战，易必添远远望见敌方阵营出现仇人安王的身影，冲陷敌营。

“易子，果然入了霁国。”

濒死之人却无一点慌乱，面对突然出现的寻仇者，倒像等候多时的样子。“霁国天闭君、原汐国桑妙王易必添，好久不见。”

“你……”

“我此行专门来确认，这桑妙王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又想耍什么把戏？”

安王神色较以前似多了点别的东西，“桑妙桑妙，你和妙桑之间有什么关系？”

“关你何事？”

“关，”顿一下，“实不相瞒，我也是妙桑人呢。”

面前以奢靡残暴闻名的国君，说自己是短命鬼。

“我只剩一年了，你也没剩多少吧？”潦倒布满整张脸，消沉与哀怨覆盖了青年锐气，“我确实不是安人，爹娘都是妙桑，我爹还是族长呢。说来奇妙，儿时不小心把安太子杀了，阴差阳错取而代之。没人知道我的身世，生我的早死了，族人也不稀罕找我。你不认命吧？我也是，我就是因为不认命，才逃出妙桑族。

“你知道吗，他们一个个都崇尚什么易学。我说一个顺意得志的大成之士，知什么世间疾苦？他体会过生来就知死期，被外人歧视与排挤的滋味吗？知道面对死亡逼近时的无力吗？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大道一帆风顺、开阔无边！易子就是个和某些人一样，喜欢站在高处对下面指手画脚的人！一堆短命鬼信这种人的话，你说可不可笑？哈哈哈真可笑……不如信自己。

“所以我就走了，我不服命，谁都不服，别人走正道我偏要离经叛道。成为高高在上的王可快活了，为所欲为，甚至都没人敢置喙，怎么不快活呀？我杀过很多文豪墨士，以及什么所谓的圣人贤人，我还想过等我再强些，是不是可以抓到易子，杀了他，妙桑可以改信自己人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易子是桑妙王？我听到桑妙王的名号就起了疑心，但我没敢问你亲人，于是让你弟召你回国，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位‘桑妙’。让我死都想不到，这位‘桑妙’告诉我他就是易子——我一生所恶之敌。

“推迟快两年的话现在才问出口，易子，你明知自己命不长，为什么活得比我威风啊？”

安王保命的武器都不拿，走上来些，“汐灭国后，你过活至今，是为找我报仇？”

易必添说：“……不是。”

安王：“不是？你不会想杀了我之后再回去？”

“有何不可？”

“去途与归途，可都不好走。”安王笑了笑，独自静默良久，不知想什么，后又看回易必添，说道，“想活着回去么？我是希望你能代妙桑活得久些。杀我前先留我一阵，安**营就成你的了。”

“不需要。”

“是么……”

安王乏力地仰天大笑，竟吟起一段书语。

“（易子云）向死而生，是为不甘；向生而死，是为不凡。落足有迹，可谓，活过矣……”

人蓦地朝他冲来，易必添没有犹豫，一口气抡起长枪，挥枪落刃。

出了营帐，满目敌兵与刀枪。他从衣中摸出块木牌，弹于空中旋了几圈落回手中，摊开，叶字在上。放回衣中，举起枪来，低言一声：

“等我。”

……

-

场景由兵戈乱血一点点化开，切换回陡峰。前边是攀峰的人。

止渊：“此时算来，离满二十五没几日了。”

叶碧展撒腿追上去，跟着人最终到了峰顶。

峰顶很高，从这里俯瞰，一览全景，有种凌绝顶之感。

易必添走到陡崖边，叶碧展以为他要跳下去，怎知其在崖边上坐了下来。虽清楚是虚影，但叶碧展看着也心惊胆颤。脚下就是悬崖绝壁，他那个淡定，是真不怕死啊。

崇山峻岭之上，悄然无声地坐着一个正逼近死亡边界的人。他没决定好，是任由生命自行走到尽头，还是自己动手了结。横竖是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叶碧展：“他真的，活不过二十五么？没病没痛的，无缘无故地死去不是很没道理？”

止渊：“按理说确实命不该绝，但从其体内生命流逝的迹象来看，死期掐得很准呐。”

叶碧展：“怎么一回事？”

止渊思索，“若妙桑一脉世代自古如此，非伤非疾而早逝……倒像一种诅咒。”

“诅……咒？”叶碧展明显陌生于这种对普通人来说玄虚的东西，“怎会得诅咒呢……白尊能解吗？”

止渊分析：“首先，是否为诅咒尚不能定，又属哪类诅咒尚未可知，诅咒是谁下的、怎么下的、什么时候下的还都不清楚，其次就算大废周章弄清了，一个搞不好很可能适得其反。你以为这玩意儿好解？”

叶碧展：“白尊好人做到底……”

止渊：“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万事随缘吧，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草木扰动，自四周往上空抬升起诡异的风，在空中卷成一团凌厉阴邪的黑雾，遮天蔽日，势若邪神降临，后逐渐压缩变小。

“凡人～”

黑雾说话了，威压逼人，在坐于崖边的人前上方化成了一副周身乌气缭绕的兽人模样，好不威武！

黑雾人接着说：“瞧你样子，是想死？与其暴尸荒野，不如让老子吃了，别浪费。”

易必添抬头看他，镇定地问：“你是妖怪？”

许是对此人的从容不迫起了兴致，黑雾人道：“妖算什么，老子受过神渡，比妖更高级。”

“那你是什么？”

“大凶兽，”黑雾人说着曲起一臂，手上五指相继合并成拳，“最强的凶兽。”

“可你看起来并不太凶。”或许此刻人家立即张开血口他都觉得没什么。

黑雾人哼笑一声，“凡人，若老子现出原身，你怕是不敢看。”

他说：“你让我试试。”

“……”

有道是，气短拿胆子补，胆阔不知天高地厚。

“小子，别不识好歹。”黑雾人语气硬了些，“被老子吃掉是你的福分，竟还妄图看我真身。”

——其实是怕现身会惹出什么事来。

“你要怎么吃我？”坐着的人波澜不惊，“生吞活剥，还是弄熟了吃？”

叶碧展气得不知该笑还是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