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素玄的马车慢悠悠往潞城行驶的时候,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临郡的平乐县突然发生地裂,整个县城被毁了个七七八八,房屋倒塌,百姓死伤,可偏偏上至郡守,下至县令,竟谁都没管,任由惊慌的百姓们自生自灭,那些无所依靠的难民没有办法,只好都涌来了潞城。
潞城县令收到这个消息,赶紧让人关闭城门,又连夜召集了衙门里的一班人,一起商量该怎么办。可商量来,商量去,就是没个好办法,发往平乐县的公函也是石沉大海,什么回音都没有。
眼瞧着城门迟迟不开,城内百姓议论纷纷,外面的难民也越来越暴躁,甚至有不少已经抄起镰刀锄头,一副想要强行冲进去的样子。
萧素玄和苍狼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为防出现暴乱,萧素玄让苍狼翻墙进城,去县衙亮明了身份,问清情况后便下令让县令开仓放粮。
城外的难民有了吃的,终于安静下来。
隔日。
城门外的城墙下,好几个粥棚人头攒动,萧素玄和苍狼就在其中一个里面,正在给排着队的难民们分粥。
不远处,潞城的王县令和李捕头正忙里偷闲看着这边。
“大人,这真是陛下?”
“应该是吧,我确实有收到风声陛下微服出京了,再说了,玺印总不是假的。”
“可您见过亲自搁这施粥的皇帝吗?”
“这不就在见着吗,哎呀管他呢,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圣旨,对上头有交代就行,本来这群人也不能放着不管,要不是这粮仓我无权开放,何至于纠结这么多天。”
“您说平乐县的县令在干嘛呢,这么多人就不闻不问了?”
“还能干嘛,那蛀虫眼里只有银子,这些遭祸的百姓不过是包袱,能甩则甩。”
“郡守大人也不管管?”
“那边上上下下有几个干净的,还不都是沆瀣一气,得亏我们潞城不在他们宣州地界里,要不然成天对着那些苟且钻营之辈,我气都能气死。”
粥棚里,苍狼耳朵动了动,对身边的主子道:“公子,王县令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萧素玄想到今日一早在县衙里王县令那副哭天抹泪撇清自己责任的样子,微微一笑,“看出来了。”
就在这时,粥棚上方似乎有什么声响,苍狼唰地一下就不见了。
紧接着就是两道身影落下,在一群人让出的空地上你来我往地对起了招。
萧素玄惊讶地看着苍狼跟一个年轻人用着近乎残影的招式打得难分胜负,你捣我一拳,我撕你一爪子。
苍狼跟这人越打越惊,武功这么高,难不成是来刺杀陛下的?
殊不知对面的付常昊也惊讶得很,这人看着年纪也就跟他差不多大,怎的出手如此凌厉,他还以为自己已是天纵奇才,没想到这才离家多久就碰上如此高手,果真是人外有人。
就在他们打得难分难解的关键时刻,也不知道哪来的熊孩子扔了一个炮仗,“砰——!”
苍狼耳力本就远超常人十倍,这一声可把他给炸得晕头转向,眼前都空白了一瞬,偏偏对面那个混蛋还抓住了这个破绽,朝他扔出一把石灰粉。
苍狼骤失视觉,威势大减,被那人趁机一腿扫过来掀翻在地。
付常昊暂时撂倒这个高手,立马一个闪身进了粥棚,将一把匕首架在萧素玄的脖子上,挟持他走了出来。
一边的王县令原本还在一旁不敢上前,见这贼人竟把刀架在了皇上的脖子上,吓得大喊一声:“放开陛下!”刚说完又懊恼地捂住嘴,自己怎么喊出来了。
不过付常昊听了县令的叫喊半点没信,嗤笑道:“陛下?你少唬人,陛下能到这种地方来吗,能拿着个勺子在这盛粥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县令见他并未相信,暗暗松了口气。
苍狼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这眼睛灼疼得厉害,一时半刻还真恢复不了视线,又听县令喊出一声放开陛下,料到那人定是劫持了他家主子,耳朵辨了辨方位,他怒道:“你这卑鄙小人,要是敢伤我家公子我必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放心,只要我目的达成,你家公子不会有事的。”付常昊对这个身手了得的护卫还挺有好感的,不过事情该办还得办,他匕首稳稳压着萧素玄的脖子,对王县令道,“县令大人,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这群从平乐县来的难民能有个妥善的安排。”
王县令看着陛下脖子上的匕首,急得不行,“不是已经在安排了吗,这么多粥棚你没看见,何苦劫持人,快把匕首放下。”
“这算什么安排,施粥?你能施几天,我要的可不是你们当官的这些表面文章,从你之前关闭城门我就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想让这些人进城,他们已经没了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还要被拒之门外,你们这些贪官的心都是黑的吗?”
王县令觉得自己很冤,“这么多人,乱糟糟的往哪放?有些连个户籍文书也没有,要是都放进去,万一掺个土匪江洋大盗什么的,你让我城里手无寸铁的百姓怎么办?他们都是从平乐县来的,你不去找那里的县令,何苦来难为我?”
“少在这里找借口,你以为我没找过吗,那个王八蛋,平乐县的地裂一发生他人就跑了,我好不容易寻到隔壁县的知府那里,居然光天化日就在衙门里碰上一窝土匪,差点没把小命交代在那。”
付常昊想想就气,一群贪官污吏!看着一脸着急的王县令,他凶狠道:“我告诉你,要么你保证不关城门让他们自由进出,要么你给出足够这些人吃一年的粮食放他们离开,否则我就宰了这小子。”
“你这是柿子挑软的捏呀。”王县令只觉欲哭无泪,“这位兄台,你知道那得多少粮食吗?”
“方圆五百里最大的粮仓就建在你们潞城,我知道你拿得出来。”付常昊冷哼,“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普通人,你又对他毕恭毕敬的,定是家世不凡,要是不想这细皮嫩肉的贵族公子丢了命,你最好快点按我说的办。”
话音刚落,付常昊就拎着萧素玄飞走了。
苍狼一直留意着动静,听得那人施展轻功,连忙要追,却不料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孩子,猛地撞在他的肚子上,嘴里还嚷嚷着:“不许你伤害那个大侠。”
苍狼眼睛看不见,这一下子直接给他撞了个踉跄,听得那贼人的动静远去,他失去了陛下踪迹,顿时气怒不已,一把掐住那小孩的脖子,“你想死吗?”
“你干什么!”“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
那些难民开始吵嚷起来,王县令赶紧让衙役们前去镇压,又过去安抚苍狼,“别担心,他有所求就不会乱来,不过是些粮食,哪里及得上公子重要,给他就是,你先放手。”
苍狼也明白现下就算杀了这小子也于事无补,于是慢慢松开了手。
那小孩子慌乱跑走,王县令见状生怕再出什么事,忙扶过他的胳膊,“找人也得有章法,还是先把你这眼睛给弄好吧。”
这边苍狼忍着怒气跟着王县令去治眼睛了,那边付常昊带着萧素玄落在一处山头,找了个山洞钻了进去。
从袖里掏出一根细绳,付常昊把萧素玄的手绑了起来,见这人一声也不吭,他忍不住道:“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说,你莫不是个哑巴?”
萧素玄老老实实地让他绑,“不是被劫持了吗,万一乱说话,你把我宰了怎么办。”
“放心,我还要拿你换粮食呢,可不会轻易宰了。”付常昊绑完绳子,又站起身来警告他,“我去捡点柴禾,你别跑啊。”说着便往山洞外走。
可萧素玄却突然来了一句,“怕我跑你不是应该绑脚?”
付常昊的脚步顿住了,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又折回身来走到萧素玄跟前,重新解开他手上绑着的绳子,打算系到脚上去。
萧素玄本只是无聊地玩笑一句,没想到这人还真回了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解开了自己的绳子,眼瞧他的手往脚踝伸去,又道:“只绑脚的话,我的手能动不是可以自己解开吗?”
付常昊拿着绳子的手就那么僵住了。
萧素玄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觉得挺可乐的,“你还有第二根绳子吗?”
付常昊忽然回过神,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你!”
眼瞧他真的要生气了,萧素玄忙道:“不逗你了,放心去吧,你该看得出来我不会武功,跑也跑不了多远的,凭你的身手绝对追得上。”
付常昊忍了又忍才放下自己的拳头,不能打,打坏了事情就闹大了,气鼓鼓地走出山洞,他心情郁闷,“怪人!”
捡来些许柴禾生出火后,阴暗的山洞逐渐明亮起来。
付常昊蹲在火堆旁添着枯枝,见一边坐着的那个世家公子泰然处之,跟在自己家似的,不禁好奇起来,“你倒是够冷静啊,你可是被劫持了。”
“你不是还要拿我换粮食吗?”
“你就不怕我食言?万一我怕你日后报复,事情办完就杀了你怎么办?”
萧素玄笑道:“兄台敢为那些不相干的难民威胁县令,想来也是侠肝义胆之人,我为何要怕?”
“别戴高帽,我可不吃这一套。”付常昊觉得这人真不愧是世家子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又嘀咕道,“谁说不相干,都是东齐人,一家子的。”
“说得好!”萧素玄突然一声喝彩,把付常昊都给吓了一跳。
“不过你这方法鲁莽了些。”他又道。
付常昊听他这么说,心里很不服气,“哼,对付特别之人就得用特别之法,那些贪官谄上欺下,根本不关百姓死活,和他们讲道理是不管用的。”
“别这么偏激嘛,潞城县令人就很好。”
“好什么好,他要是个好官,能把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关城外头吗?”付常昊觉得这人就是书上所说那种不食肉糜的家伙,“你是个世家公子,他为了讨好你家里人,当然摆出一副良善的面孔了,我自离开家,已经走过好几个县城,全都是些鱼肉百姓的官员,有良心的一个也没瞧见,真是世风日下。”
萧素玄一时有些无言,果真是唯有亲历,方知始终,早朝之上只看得到高官权贵言语相争,京外呈上来的奏折也多是粉饰太平,唯有瞒不住的大事才会上报,哪里看得到百姓们真正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付常昊见这人突然不说话了,还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紧张,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吗,好像没有啊,见气氛有点不好,他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萧素玄。”萧素玄不甚在意地回答道。
可付常昊却有点恼,“你不想告诉我就明说,不要糊弄我。”
萧素玄将目光转向对面的人,奇怪道:“我哪里糊弄了?”
“世家贵族有哪个敢姓萧的?又不是民间百姓,都不知道避讳。”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世家子弟,万一我就是个对县令有恩的普通人呢?”
“先不说普通人家能不能养出你这身气度吧,光是你身上这块玉佩就价值千金,哪是寻常人能有的?”
萧素玄低头看向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怀念地摸了摸,这是老师给他的成年礼物,都没来得及问这上面刻的这圆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放下玉佩,萧素玄又道:“普通百姓也能有件传家宝的,不稀奇。”
“那你这身衣服怎么说,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是用烟云锦做的吧,冬暖夏凉,不易粘尘,一般人可是有钱都买不到。”付常昊信心满满。
“你这人看着粗枝大叶的,想不到还挺细心。”萧素玄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既然别家不敢姓萧,那不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你不是听到县令叫我陛下吗?”
“我才不信,皇帝不好好地在宫里享乐,跑到这里干什么?”付常昊觉得这家伙就是嘴硬,告诉他真名又能怎么样。
“不信就算了,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可不像你那么躲躲藏藏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付常昊。”
“姓付啊,”萧素玄想了想,“我观兄台身手不凡,招式又带了点行伍之气,颇有章法,不像寻常人家能教得出来的,莫不是付冲付老将军的后人?”
“你知道我祖父?”付常昊脱口而出,话说完才发现自己漏了底,十分懊恼,可看着对面那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又不想示弱,只故作平静道:“他可不是什么名将。”
“付老将军十五从军,五十岁病逝于军营,兢兢业业为我东齐奉献一生,如何不是名将?”萧素玄没想到还真是付冲的孙子,倒是对这人更感兴趣了。
“可他一次胜仗都没打过。”
“我以前有看过兵部的卷宗,付老将军虽未打过胜仗,却也从无败绩,能带着几万大军次次全身而退,也是一种本事。”
付常昊没想到这人竟会这样说,可想想祖父,他又泄气得很,那又怎么样,军中战绩才是最重要的,看看外面那些人人传颂的大将军吧,哪个不是战无不胜,像祖父那样的,怕是连营中士兵们自己都不记得了。
见这位付公子一脸沮丧闷不吭声的样子,萧素玄又问了一句,“既是将门之后,怎么混成了江湖侠客?”
付常昊也没隐瞒什么,破罐破摔索性全说了,“军营那种地方,能打胜仗才是好将军,就像乔元帅那样的,我祖父在旁人眼里就是个运气好的胆小鬼,是个耽误他们立战功的恶徒。很多人其实都不喜欢他,连带着也不喜欢我爹,祖父去世之后,他们就栽了个罪名把我爹赶走了。偏偏我爹又是个脾气拧的,为这事耿耿于怀,没几年就把自己气死了。我娘去得早,我也没有别的亲戚,好在祖父还有几个旧部愿意照顾我,可前段时间他们也走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出来闯荡江湖。”
果然处处都有难念的经,想不到军中也是一样,萧素玄有些感慨,又看了看这位年纪轻轻便一身武艺的付公子,心生欣赏,能跟苍狼打得不分上下的人可不多,“难道你没想过为国效力,重振家门?”
“我变成一个大侠也可以重振付家的,再说了,朝廷乌烟瘴气的,你看那些难民就知道了,我才不要去跳火坑。”
“正因吏治不清,才更需要像你这样胸怀热血的义士为民请命,难道你希望那些贪官继续占着位子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吗?”
“说得容易,我除了武功什么也不会,斗得过谁呀。”
“有志不在年高,好学不怕岁晚,你武艺高强,若是从军,精研兵法,必能成为一代大将,届时外可抵御强敌,内能震慑宵小,还怕谁?”
“你这人嘴皮子倒挺利索的,说得天花乱坠跟真的一样。”
“是不是真的总要试试,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名扬天下,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光宗耀祖,一句话就能让那些为非作歹的糊涂官受到惩罚?”
“就算我去从军,也就是个小兵,万一碰到个心胸狭隘的将军,再像我爹一样被赶出来,那还不如在江湖上混呢。”
“若你愿意,我可以举荐你去乔元帅帐下,他不是总打胜仗吗,你去跟他多学学,挖光他的本事,让所有人都看看,付家人并不只是运气好,更不是胆小鬼。”
付常昊见对面那人侃侃而谈,一点都没有人质的自觉,心生狐疑,这口气倒是大,还有这一副招揽他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看过兵部卷宗,认识乔元帅,莫非真是皇帝?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特别适合蓝色,似乎从骨子里就透出一种……贵气?
“你……真是皇帝?”胡思乱想一通,付常昊犹豫着问了出来。
“不像吗?”萧素玄反问道。
付常昊挠了挠头,“其实也挺像的,你不笑的时候,看着挺让人敬畏的。”
萧素玄一时有些愣,这是在讽刺他吗,可瞧那人憨厚的表情……也不像在说假话,他一时些无语,明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来着。
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萧素玄只能道:“过奖。”
“可你要真是皇帝,杀掉那些贪官污吏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付常昊又问。
萧素玄叹了口气,“皇上又如何,旧臣把持朝政,我便是有心,也无力。”
“皇帝也这么难做的吗?”
“那些大臣们,父皇在的时候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可父皇一走就全变了张脸,要不是因为君臣有别,我只怕要被他们赶下台。”萧素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忿与脆弱。
付常昊一直盯着他看怎么会错过这表情,孤立无援,万般无助,付常昊忽得想起了祖父一走就被赶走的父亲,有些感同身受,不禁出神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付公子可愿来帮我,一起守护这东齐安宁?”
付常昊神思被拉回,见对面那人竟眼含期待地看着他,有些紧张,“我,我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指望那些小人良心发现,不如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自己……强大?”
……
苍狼在王县令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洗清了眼睛,正要出去找找有什么线索,他家陛下居然自个儿回来了,还和那个挟持他的贼人有说有笑的。
嗯?什么情况?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苍狼抬起拳头就要揍过去,可陛下却拦住他,说这人是名门之后,武艺高强,如今愿意为国效力,不要打架了,反正也分不出胜负。
什么分不出胜负,要不是这混蛋用石灰暗算他,他早把这贼子打趴下了。
但陛下摆明要袒护,苍狼也只好罢手。
偏偏那个叫付常昊的家伙还想过来跟他再比划比划,比个头,苍狼臭着脸无视了他。哼,这也就是陛下没受伤,要是伤了一根头发,他就活撕了这个胆大妄为的臭小子。
在潞城停留半个多月,亲眼看着县令将小部分来历清楚的难民放进城,零零散散安置在各街,又把剩下的迁往了附近的村庄,付常昊放心地带着一封举荐信离开了。
萧素玄则带着苍狼前往隔壁的宣州,他倒要看看,那群官吏到底是怎么横行乡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