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帝对丽妃又是愧疚又是爱惜,连续半个月都宿在未央宫,趁此机会,丽妃还为萧素玄求了一个恩典。
“皇上,今日我碰见大皇子了。”
“素玄?”
丽妃正在剥着一个橘子,没有抬头,脸上不知摆着什么表情,“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们第一个孩子活下来,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安和帝沉默。
丽妃继续道:“皇上,大皇子今年成年了吧,都是大人了,你怎么还把他拘在宫里,不是该出宫建府了吗?”
安和帝有些愣神,是啊,素玄二十岁了,不好,成年礼都给忘了。
十分心虚地过了一晚上,第二日去御书房时,安和帝赶紧吩咐人准备建造皇子府的事宜,还给萧素玄赐下一块自由出宫的腰牌。
萧素玄接到那块迟来好久的腰牌,冷漠地把它摔到桌子上,倒是苍狼很高兴,以后再出宫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几日后,镇国公弥留之际,安和帝带着丽妃出宫看望。
丽妃见到老父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模样,哭成了泪人,镇国公也在见到丽妃后放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镇国公去世,丽妃以守孝为由不再让安和帝近身。
一开始安和帝还日日来安慰丽妃,可时间一久,未央宫里四处弥散着的悲伤让他有些受不了,终于在半个月后,纪贵妃差人去御书房去请时,他去了永盛宫。
丽妃听到这个消息,冷冷地笑了笑,心中半点波澜也没有。
永盛宫里。
一个多月都没能见到皇上,纪贵妃也哭成了泪人,皇上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冷落她了。这让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刚来东齐的时候,也是如此,丽妃光芒万丈,她只能躲在角落黯然失色。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爱上了这个男人,也习惯了他的专宠,现在如何还能回到过去的日子?
纪贵妃的泪水还是打动了安和帝,他只顾着阿秀竟忘了容儿,这么多天,她一定难过极了。
安和帝哄了纪贵妃好久才让她重展笑容。
夜间,纪贵妃做噩梦惊醒了安和帝。
“容儿,怎么了?”
“没什么……”纪贵妃扭过头,小声啜泣着。
“跟朕有什么不能说的。”安和帝从后面抱住她。
“皇上……”纪贵妃的声音惶惶不安,“臣妾,臣妾刚刚梦到宫外来了好多人,说桪儿是异族皇子,不配做太子,臣妾也是异国公主,理应处死,您居然答应了。”说着说着纪贵妃又哭了起来。
安和帝觉得她为这种噩梦哭实在太不值,温声道:“梦哪里做得数,朕怎么可能如此对待你们,别乱想。”
“可是皇上,桪儿都已经十八岁了,一直都封不成太子,难道要他一直当着一个王爷吗?”
“朕也一直想让木桪做储君,可是那群大臣……”
“皇上。”纪贵妃翻过身,眼睛凝望着他,“这东齐皇位是你们萧家的,不是那群大臣的,凭什么要让他们指手画脚?他们若不满意,辞官就是,东齐人才济济,还怕找不着做官的人吗?”
“这……”
“皇上,不是臣妾贪心非要图那至尊之位,只是您就这么一个健康的儿子,不让桪儿继承帝位,将来这东齐要交给谁,总不能便宜了乱臣贼子吧。”
“可是……”
“不过是太子,能立就能废,若桪儿当得不好,再废了便是。”
“别胡说,我们木桪才德兼备,当然能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安和帝看着纪贵妃的眼睛,还是心软了,“也罢,朕明日在朝上再提一次,这次不管他们说什么,一定把太子的事给定下。”
“皇上……”纪贵妃终于满意,笑着抱住了安和帝。
——
次日上朝时,安和帝重提立宸王为太子的事,果不其然,又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说的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当然,支持之人也不少,于是两派又开始吵起来。
“宸王之母乃中周公主,如何能让他继承我东齐皇位?”
“宸王乃我东齐正统血脉,皇上亲子,怎么就不能!”
“北梁先例就在那里,不能立为储君。”
“北梁那个皇帝糊涂,怎能和仁厚的宸王相提并论。”
“正是因为宸王仁厚才更要慎重,中周皇族都是他的血脉亲人,倘若两国相争,难保他不会偏向中周。”
“这都是你的臆测,怎能作数,宸王自小在我们东齐长大,哪里会偏向那些没见过的人!”
……
眼见下面又争成一团,安和帝也忍无可忍了,“够了!”
一众大臣安静下来。
安和帝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宸王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实为储君之选,朕心已决,都不必再争。”
“皇上……”
眼见又有人要开口,安和帝暴怒道:“萧家已经六代单传,过继都找不到人了,不立宸王还能立谁,难不成要朕禅位吗,啊?你们谁想来做这个位子!”
“臣不敢……”“微臣不敢……”
满殿的大臣都被这话吓得跪下了,就剩一个太师褚敬文突兀地站着。
褚老大人一直闭着眼不曾开口,到了这时候,他才睁开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出列跪下,“皇上,老臣有事启奏。”
安和帝没料到向来不爱管事的褚太师今日居然说话了,十分惊讶,“褚卿何事?”
褚敬文声音清正,“老臣请立大皇子萧素玄为储君。”
“什么?”“褚老大人这是中邪了?”“今日吹的是什么风?”……
满殿群臣都被这话吓了一跳,要知道这褚敬文褚老大人乃是皇上祖父那一代入朝为官的老臣,一开始被外放做官,先帝在位时因为政绩斐然被提拔回了京城,留在朝中担任要职,颇受倚重,先帝临终之时更是加封他为太师,托以辅政重任,今上登基后也一直很信任。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他人也变得越来越圆滑,这么多年,他就跟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不论朝中出了什么乱子,总能从漩涡中脱身而出,自十年前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来后便再没主动理过事,每日早朝来点个卯算完。
安和帝真的一点都没想到褚太师居然会请立素玄为太子,上一个这么让他始料不及的还是聂元德,“褚太师,难道你不知道大皇子那身子?”
褚敬文的声音四平八稳,“皇上,大皇子只是体弱而已,又不是得了绝症,日后好好调养未必不能长寿,更何况便是他出了意外,只要能留下子嗣,仍可延续我东齐大统。”
支持宸王的一派人立马反应过来。
“褚老大人,你这是说什么话,身强力壮的宸王不立,做什么要立大皇子?”
“褚太师,大皇子体弱多病又资质平庸,哪是块做储君的料,您该不会是到老了才想来争这从龙之功吧。”
“褚老大人,我一向敬重您高风亮节,想不到也是这等急功近利之徒!”
冷嘲热讽不绝于耳,褚敬文却坚定地看着安和帝,“皇上,为我东齐着想,臣请立大皇子。”
但那些人的话在安和帝听来,却有些道理,褚太师当了十年甩手掌柜,便是从前做事也滑溜得很,哪怕至交落难也不会轻易开口,如今竟为了素玄一脚踏进这夺嫡的麻烦事中,若没有半分利益,谁会干这种蠢事?
虽然褚太师一向也帮不上忙,可毕竟是父皇留给他的老臣,他一直都礼让三分,如今竟变成这样一个贪利之辈,安和帝觉得很痛心,“褚太师,你当真是为了东齐?”
褚敬文望着安和帝怀疑的眼神,心底发凉,“皇上,臣若有私心,天打雷劈。”
贵妃那一派的大臣赶忙道:“这种誓言谁不会发,也没见有人真被雷劈了,皇上,您可不能信了褚大人的话,不论从什么地方看宸王都远胜大皇子百倍,他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岂能因为那些门户之见就一叶障目啊!”
安和帝:“褚太师,朕敬你是三朝元老,一向厚待,但你也不能倚老卖老,今日朕偏要立宸王为太子,你又能如何?”
褚敬文寸步不让,“皇上,您忘了吗,先帝临终之时将您托付给老臣,让您务必多听臣的话,臣今日就倚老卖老一回,若您执意要立宸王,还请先赐死贵妃以安民心,您做得到吗?”
“褚敬文!”安和帝的怒火被这话给点燃了,忽地就想起昨晚纪贵妃做的噩梦,想不到竟应在了这里,这等荒唐的事居然真的有人敢说出来,“这皇位是我萧家的,轮不到你来做主,你要是不满意就给朕滚出京城,这满朝文武也不缺你一个吃闲饭的!”
底下有人觉得安和帝话有些过了,怎么说也是先帝托孤的太师,真赶出去天下人要怎么议论,求情道:“皇上,褚老大人一时糊涂……”
可褚敬文却将头重重磕下,声音洪亮,打断了所有人的话,“皇上,老臣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可安和帝的怒气已经被彻底激起,根本冷静不下来,冲着褚太师骂道:“什么忠心,满口假仁假义!素玄文不成武不就,又成天病恹恹的,怎么能当储君,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么卖命,说啊,你都已经是太师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银子吗,朕给你就是了!”
褚敬文的头叩在地上,泪水不自主地夺目而出。
好处?
哈哈哈,好处!
三十四年前,有人对他说:“我东齐,没有南楚那样富饶的矿产,不如西魏工艺精湛,也及不上北梁土地肥沃,更不要说和中周相比,可孤还是想试一试,只凭着吏治清明,能不能也让东齐变成一方百姓安居之地,褚探花,你愿意助孤一臂之力吗。”
一日前,有人对他说:“南楚矿产颇多,西魏各种技艺传承久远,北梁从来不缺粮食,中周更是地大物丰,只有我东齐,土地贫瘠,什么都没有,五国之中最为弱小。就连我自己,也拖着一身病,可我还是想试一试,只凭着勤政爱民,君臣一心,是否也能让东齐在这乱世之中保有一方清静之地,褚太师,您愿意帮我吗?”
三十四年前,他高中探花,春风得意,满腔热血,结识太子萧慕陵,入东宫门下。
三十年前,太子登基,他在外做官,努力执行着当初约定好的计划,又过三年,他自京外满载而归,怀着无尽的希望进了户部,君臣同心,夙兴夜寐,眼瞧着东齐越来越好,可先帝却半道撒手人寰。
二十二年前,中周遣纪贵妃来和亲,后宫变得不太平了,前朝更是乌烟瘴气起来,皇上比不得先帝英明果决,很多时候也根本听不进他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失了当初的锐气,变得越来越圆滑,越来越冷漠,费尽心思只求明哲保身,顶着一个三朝元老的名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忠臣在党派倾轧中死的死、贬的贬。
这么多年,他都干了什么,都干了些什么!
“敬文,朕相信你。”“敬文,朕怕是撑不住了,太平盛世……到底是来不及。”“敬文,辰儿和东齐你要替朕好好……”
昔日嘱托言犹在耳,褚敬文的眼泪越流越多。
安和帝已经不想再忍受这群顽固了,他的位子爱传给谁就传给谁,朗声道:“都不必再多言,从今往后,宸王就是我东齐的太……”
“皇上!”褚大人突然抬头,声如洪钟,“臣褚敬文请立大皇子萧素玄为太子!”说完竟直接起身,对着殿中的柱子直直撞了过去。
众人都没料到他这番举动,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染上了殿柱。
“褚大人!”“褚老!”“褚卿!”
——
褚太师魂断金銮殿。
谁都不敢再提太子的事了,包括安和帝。
御书房里,安和帝已经三日不曾离开,整个人都颓了。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为着这个太子之位,元德没了,现在连太师也走了。
未央宫。
丽妃听说了褚太师撞柱的消息,虽说跟她没什么关系,却也不免有些伤感,“从来好人不长命,皇上就是个傻瓜,大皇子穷得自己都养不起了,能给他什么好处?”
想了想,她又叫来汀苹,“知会落叶宫一声,这几日闭门休养,免得招了别人的眼。”
落叶宫。
萧素玄这三天也是心情低落,不用丽妃提醒,他自己也不想出门。
不过他不出去,有人却可以进来。
张重靖来了落叶宫,脸拉的比驴还长,站在萧素玄面前,瞪着他一言不发。
萧素玄正在练字,见他到来,还这副表情,问道:“又怎么了?”
张重靖:“我收到消息,四日前你与褚大人见过一面,还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萧素玄听罢,手上握着的笔猛地被扔在了桌上,墨汁从笔尖渗进纸里,晕染出好大一团,“你以为褚大人此举是我授意?”
“我自是相信你不会这样丧心病狂,但你肯定干了什么,才让他不惜以死明志,阻挠皇上立木桪为太子。”
“我不过是向褚大人阐述了一下心中抱负,请他站在我这边而已。”
张重靖质问道:“夺嫡之路何其凶险,他只是个久不理事的太师,你又何必害他?”
“褚大人是三朝元老,如今虽然只占着一个虚职,但在朝中自有一番威望,我想寻求他的支持有何不可?”
“褚大人是为你而死,你怎么还如此冷静!”
“难道我该抱着你痛哭一场?”
“你总该表示一下悲伤吧。”
“文死谏,武死战,褚大人金殿撞柱,留下身后清名,也算死得其所,有何可悲?”
“萧素玄!”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谁都没有资格评判。”
“你……我……”张重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放下握紧的拳头,但看着他平静的脸,还是气不过,恼火地抓起桌上的纸砸在萧素玄的头上,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般大步走了。
待得张重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萧素玄那张冷静的面具终于碎裂,身体失了力气般坐回椅子上,满眼悲哀。
夜色正浓。
萧素玄又来到了皇宫最高处的瞭望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凉风缓缓吹过,萧素玄也不知是这风更冷一些,还是心更冷一些,“终是我害了他。”
长忠见自家殿下这么内疚,很为他心疼,“褚大人这是相信您才这样做的。”
萧素玄看着茫茫夜色,有些不安,“长忠,你说是不是每一个向着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长忠赶紧道:“殿下别这样说,褚老大人一生刚正不阿,皇上会记着他,您会记着他,天下人也会记着他的,也算是求仁得仁。您若是真的觉得心有愧疚,更应该好好当一个明君,别辜负他这一番忠心才是。”
“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萧素玄压下那些杂乱的想法,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现在止步不前,那些命岂不是白白牺牲。
——
次日清晨,萧素玄去了褚府。
他没有从正门入,而是来到后门,刚好碰上了张重靖。
一见到他,张重靖又拉起脸,“风口浪尖你倒是敢来,也不怕被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到时候你这煽动大臣的罪名就更逃不掉了。”
晨起露重,萧素玄有些不适,微微咳嗽道:“褚大人最后一程我又岂能不来相送。”见他在这里,又问道,“你怎么不从大门走?”
“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某人,我这皇子伴读不得避嫌?你不也是从后门避人耳目了。”张重靖见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来气也消了点,“哼,还知道过来,算你还有点良心。”
萧素玄这回态度好了些,“上次是我说话太凉薄了些,还请贤弟原谅。”
张重靖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本公子才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两人进府后,避开众人分别给褚大人上了一炷香。
看着厚重的棺木,萧素玄心又被刺了一下,上次,也是这般凄凉的场景,他送走了老师。
没有多留,萧素玄上完香就准备离开,但褚太师的儿子却在后院叫住了他,“大皇子今日能冒险前来,也不枉家父这一番苦心。”
萧素玄看到他红肿的双眼,想到因为自己害他失去老父,歉疚道:“是我连累了太师。”
眼前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双手捧着厚厚的一沓纸递给了他。
萧素玄有些不解,“这是?”
“世人只记得父亲是三朝元老,却很少有人记得,他是唯一一个历任六部九寺官职,做过京官,也当过地方大员的人。当年父亲高中探花,却被指派到到外地当一个小小的县令,人人都以为他是得罪了谁,却不知那正是他和先帝的计划。
因为先帝说唯有亲历,方知始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便无法能真正管好一个国家,他希望父亲做他的眼睛,去看看东齐真正的模样。
父亲花了六年时间,官位一调再调,从七品升到二品,将东齐七个州府都走遍了才回到京城,入了户部。在外的那些年,父亲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详细记载当地的风俗人情,还依照自己的所见所闻,重新修改补全舆图,画出了更为详细的东齐全图。
回京之后,他在六部九寺都干过,想出不少革新除弊的法子,这份,便是他多年所得,已经整理好了。可惜先帝走得太早,今上又有自己的心腹,这些年一直都被束之高阁。父亲既然能为您豁出性命,想必也是因为相信二字。今日臣将它们交予殿下,望殿下勿忘初心,扬我东齐国威。”
萧素玄有些颤抖地接过了这份弥足珍贵的东西,明明是纸,他却觉得比铁还要沉重。
满腔忠心热血尽汇于此。
这叫他怎么担得起?这让他如何担得起!